第1章 雨霖铃
长风猎猎,血污蜿蜒绵亘,尸骸接壤遍布,目之所及皆为疮痍,婴啼人泣,恍惚间萦绕耳畔。
一人踏虚凌空,金线滚边的缟羽白袍早已被血液浸染猩红,再不见半分谪仙之姿。玹音眉头紧蹙,眸底漾起一丝难寻的悲,身影薄得好似一枚融进玉霄神中的碎玉,行将湮灭。
雪终归是落了,周遭静谧,铅色浮云参差低垂,燕尾青的山峦率先承住千里冰霰,而后便是凝雨飘零,如棉如絮。天地间摊开一页素白,不知生卒、不曾瞑目的人,也将得到凛冬恩赐的坟冢。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狂舞,于玹音衣裘及面上两片鸦羽似的睫翼扎根,无心掠去。脚步声近了,她甫一抬眸,掸起星点雪尘,沐雪而立的黛山挤进眼中,她几近咬牙启唇,语气不掩厌恶:“邪孽,天降的灾星!枭心鹤貌,我竟也会被你骗去!”
骤然雪霁,雾意茫茫。来人踏雪而行,紫菂衣袂被吹得翻飞作响,一身清冷气息凛冽,她生得是仙姿佚貌,美则美矣,却有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似明镜,令人自惭形秽;倒也似弯刀,割得觊觎之辈肝胆俱裂。
如若不是此人手中提着一把浸血的灵剑,只当她皎皎如明月,秋月尘埃不可犯,端坐高堂不染秽。
圣女停下脚步,仰头掀睫,只一眼,玹音遍体生寒,她听见对方的声音:“吾踏着碎尸败蜕、讥诮冷眼,从地狱中爬出来寻你,太冷了。”
玹音体力告罄,长飚滚进脑海,使她恍若坠梦,而对方的控诉又将她从梦中拽出来,要让她清醒、自责、忏悔,要让她忆起曾经苦痛的十年。
可自己如何能悔?
月魔族本性卑劣龌龊,即便是入仙求道,行善积德,也改不了骨子里流淌着令世人厌恶唾弃的诛戮之血。
永生永世,都只能是一个荼毒生灵的魔。
玹音心存侥幸,仍想劝奉:“你自魔域而来,无情无心,黎庶百姓从未欠你何许,你何故这般!你退一步罢,回头仍是退路,赶快交出剑令,自行废去灵脉,饶你不死!”
圣女闻言,精致的面容扭曲一瞬,眼底闪过幽光,语气彻底冷下来:“饶我不死?你有什么资格饶我不死?”
尘世太喧嚣,杂言冷语似尖刺,她只愿当一片浮萍。
魔域奉她作圣女,觊觎她强大的力量,求她起兵进攻人间,惧她八分,敬她二分。
仙界贬她为邪孽,喊杀喊打,人人厌之。
雷雨风雪阻挡在身前,她却不愿降。
三界皆冷,何处为归。
须臾间,浓云四散,天穹重现硕月,星散如斗落,夜冷风啸。
圣女心念瞬动,长剑出鞘,凭月而生,剑身通体流动着幽盈淡紫,散发出极寒之气,剑穗上坠着一轮残月,一刺可翻云,一劈可覆雨,有着扫荡遍野之力。
灵剑疾进,剑意凌厉,空斩来风,震得沙砾飞腾,直直向着神君冲去,来势汹汹,天地间充满凄凉肃杀之意。
玹音立即侧身躲过,两指捏风,竟凭空拽出一张符箓来,她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灵符终于显出金色咒文,她轻呼一声,心道“有救”。
她以几张轻薄的符箓勉强抵挡住对方的剑意,拖延着时间:“想当初,你的剑术还是我教的,怎么,不喊一句师尊了?”不过两载,对方已升至逍遥期九十六阶,比她还高出七阶,此番对决胜算渺茫。
她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吗?
圣女不为所动,月华掩住浓密睫翼,打下细碎的阴影,她将灵剑举于眉宇之间,双眸流转着幽亮的光芒,神色平静却又倨傲,愤怒却又悲悯。
“亢宿,十六律,明月愿。”
她未移半步,聚力于手中这一剑。
此时正当月圆之夜,亦是圣女灵力最为充沛的时刻。
“斩!”
灵剑应声而下,撼地千里,尘土飞扬,仿佛连大地都在为此呜鸣。
剑招摧枯拉朽般飞奔而来,玹音心生寒意,正欲唤剑,却为时已晚,防御符不堪一击,碎成纸屑,她被杀气腾腾的剑意捅入胸口。刹那间,几声惊爆,地崩石飞,她身撞数物,全身被砸得寸寸断裂,四肢百骸痛得难以呼吸,大量殷红的血不住地往外涌。,
白袍身影好似一瓣柳絮往下坠落,玹音摔在死尸堆上,浑身恶臭,吐得衣领满是血沫,仿佛一瞬苍老十岁,全无方才那般佯装从容的模样。
她的呼吸间断不续,费力地蠕动着苍白无血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绝望喃道:“徒儿,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别再执迷不悟,回头吧,回头……”
玹音一生诛戮千百只妖魔鬼兽,她的佩剑名为霜寒,是令天下第一铸器师都赞叹不已的绝世好剑。她也曾壮志凌云,发誓斩尽世间邪祟,可如今,物极必反,日中则昃,她竟被自己教导多时的徒弟打得遍体鳞伤,实在乃滑天下之大稽。
紫裳藕鞋落至跟前,对方手中灵剑狠厉无比,不带丝毫犹豫地刺进皮肉,寒光剑影,血色迸现,染红身下土地,血腥味涌现,混入空气中。
玹音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片刻后便缓缓阖上双眸,未说完的话成了她的遗言,狂风无情掩没。
圣女的眼眸平静地似滩水,神色不为所动,毫无涟漪,她乘风跃起,嗓音更比风轻:“这一剑,吾竟不知等了多久。”
音落,一只银白凤凰穿破云层降临,羽翼流光溢彩,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圣女转身乘上凤凰,不去看葬身于狂风夜的人,背影沉默又孤独,留言似一团迷雾,散在空气中:“玹音,你活得够久了。”
——
自上古以来,万魔之皇邪弈率领众等妖魔鬼兽横行人界,它们本性残暴,已凡人血肉脏胰、贪念邪意与内心梦魇为食,可穿墙幻形,所过之处饿殍遍野、满目疮痍,令百姓人心惶惶,不得安康。
上奏朝廷的状书垒得若一人儿高,彼时的帝王日日长吁短叹,苦思主意。一夜入睡,他梦见一位鹤发老叟与他相对而坐,对方称自己乃天庭之人,名为清尘真人,可助他的国家摆脱此困境,帝王欣喜万分,两人畅谈彻夜。
第二日拂晓时分,帝王便不顾诸多男奴婢子的劝阻,身着单衣前往祭坛。他径直跪于中央,一言不发,任凭身后的臣子嫔妃泪洒祭坛,他都不为所动,缄默如山。
待到已跪至第三日金乌西沉之时,帝王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疼痛,侵袭全身,他猝然站起,步履蹒跚地在祭坛之上盘旋,口中喃道“好烫好烫”。泪眼朦胧的皇后慌忙起身,嗓音嘶哑道:“顾太医何在!快到前边来!”
帝王忽然眸光一闪,面临夕曛,双手高举:“炽轮庇佑,普扫不祥!”霎时疾风骤起,众人竟见那轮残阳停止西落,复而缓缓上升,好似旭日初升。
帝王利用着体内不知名的神秘力量,以血作引,将邪弈等众多凶兽魔妖封印于一座名为“浮玉”的旮旯山上,人界又恢复一片祥和安康之貌,河晏海清、天下安澜。
当晚,帝王餍足入梦,再次遇见清尘真人,他精诚道谢,邀对方品茗啖酒。清尘真人轻抚白须,意味深长道:“浮玉山困不住这些东西,人界还需更多灵脉觉醒的人才。不日老朽便派座下的五名弟子入世筑院,招收有此意向的弟子入学,如此,便是有再多的孽祟也不足为惧。”
自后,五怀仙君于明海西侧合力筑就一座名为“天运”的神岛,并担任此地的掌门人,千百年来,入岛求学的人才络绎不绝。
天运神岛已汇凝天地灵气数千年,是无数修者心驰神往之地也。这里高手如林,群英荟萃,凡能觉醒灵脉者,便可入岛拜师修炼。
天运分为剑、符、法、体、器五门。独占鳌头的便是剑修绛雪天孤掌管的琼琚殿,传闻她登峰造极、架海擎天,已将祖传的《落雪剑令》修炼得炉火纯青,煞羡旁人。可她却囿于碧波期八十九阶,十几年来皆是如此,早已闭关近三年。
符修韵风天佑便是扶摇门的门主,此人性情温和,和蔼可亲,喜怒不形于色,倒也令弟子们心生好感。
法修惊雨天慧掌管着偌大的银竹宗,他弱冠之年方才觉醒灵脉,独创的审判符箓令窥见之辈叹为观止,此前做过贾商,曾与多名佳姝有染,传言真假不一,倒也令诸弟子倍感神秘。
体修咏雷天立乃霆霓峰峰主,体质特殊,不依附任何剑器及符箓,便可只手唤雷遮天蔽日,却亦最为严厉古板,他座下弟子平时没少挨训。
器修棠花天琴行踪诡秘,无人见过她的真颜,有说为豆蔻年华,又有说早已是风前残烛。这位或云鬟星眸或霜鬓浊瞳的神君时常隐于芃羽水榭中独自抚琴,弦音如泉,荡涤尘世纷扰杂念;弦音如铮,恍若春风撩柳拂面来,余音绕梁,经久不息,真乃世间独绝。
天运内设有众多公舍与讲堂,环境清静优美,曲径幽深,试练场也宽敞明亮,舒服得很。各修弟子们的同窗及室伴都是随机分配的,不论出身不论学识,也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