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到现在依然记得你从教学楼飞奔下来和我汇合的样子。明明有电梯可以直达,你却非要走楼梯蹦蹦跳跳。那天你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说你在帮导师干一个大活儿,起因是你在所有同学当中,算得上最有耐心又足够细心的那种,所以他派你到实验室,专门负责把那些其貌不扬的石英从一大堆普通的石头里挑选出来。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是一块石英,那样就可以像你一样,有勇气从十八线小镇一路往上考,一直考到终于有能力够得着自己喜欢的人生。可惜我不是你。我跟你做了不一样的选择——返回十八线小镇。
那个小镇的名字叫和海。意为和气生财,海纳百川。但我想跟你讲的却是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结果还没来得讲,我就被电台扫地出门,理由是年纪太大,要给后来的年轻人留一个更加广阔的天下。
呵呵,其实你什么都知道的。不然你为什么老早就建议我提升衣品、定期修眉毛,还要时不时做脸部护理,另外还要记得修指甲。我记得你说这些建议时,你的眼睛闪烁着晶晶亮的光点,“你不要总以为坐在话筒后面声音好听就行,哪天你上街被听众发现你原来这么不修边幅,立即就会掉粉的你知不知道。”我满不在乎地同你嬉笑打闹,你用老师的口吻很严肃地教育我说:“你不可能永远躲在幕后,总有一天你会站上更大的舞台,而且是妥妥的C位。”
“是啊是啊。”我推了推自己的厚酒瓶底,“我一定努力跟上你的脚步,我要是再不优秀起来就不配当你的朋友。”
你嗔怪着搡我,“说什么呢你,你本来就已经很优秀了,我的意思是你明明可以更优秀的,为什么老是故意遮住自己的光?”
因为啊,光芒太露的时候,我就没有办法肆无忌惮地哭了。在你36岁那年,我真的如你所愿,到达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可是却不能丢下那个位置,像你当年飞奔向我那样飞奔向你。我甚至不能痛快地发泄我的悲伤,只能在直播里不断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哪怕听说你去世,也依然要硬着头皮把欢乐的歌曲唱完,直到信号切走,才敢蹲到地上嚎啕大哭。
我很后悔没有在你挑石英的那天,发自内心地祝福你的秘密恋情。如果时间能重来一次,我想我不会再那么冲动——把你男朋友的鞋子从五楼宿舍的窗口全都推了下去。对于这些事情,除了你跟我之外,你的男朋友早就绝口不提,而学校里的女生们则穷极想象,发挥了她们自带扩句功能的脑回路,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编排出至少67种可能。还好,你一种也没有相信,清者自清。
我只是气不过你们谈了那么久,他却说分手就要分手。而且还给了那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我不认识她,她却仿佛已经认识了我很久。
她是一位心理咨询师,自费半年薪水学习萨提亚和箱庭疗法,回到十八线小镇的乡下,无人理解,无课可教。
最尴尬的时候,导师把她单独喊到办公室谈话,问她一个人忙活这么久究竟干出了什么成绩。她委屈到几乎要当场落泪,是长期训练的职业素养让她保持了理性和风度。
那天她反问导师,当她多次请求教务组给她排班上课却无人理睬时,他是否知道;当她带领孩子们做小组解压训练时,他是否知道。导师无言以对。
之后她继续默默开展校园心理辅导活动,继续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心理咨询师,最困难的时候差点听别人的建议改教你那一科,好在最终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意。这次突发事件,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她代替了另一位心理咨询师走进直播室,与我相遇。
采访中途,我突然感觉某个问题的位置放在原来的提纲里不太合适,就临时调整,没有来得及提前知会。她有那么一秒钟迟疑,但很快接住了话茬,后面都很顺利。
下播之后,她轻声问我:刚才在某个瞬间,我瞥到你的眼眶微湿,那个瞬间发生了什么?
我被她问住,也有那么一秒钟迟疑,觉得这个提问好像自动把我带入了来访者的角色,出于礼貌,我仍然回答了她:
你认识宝石洁吗?你来之前,我梦见了她。
说完,我眼眶又红了,我想一定是你把她带到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