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回前堂,把干净的碗筷放到两张拼到一起的桌子上时,无意间瞟到了这样一幕: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吃完饭后拎了包转身出门,林闹快步走向他,客气又不失体面的将人送走,而后自腰间抽出个红布条,在空中甩了甩。(这是从他的角度所看到的)
他十分不解这一操作,但同时又对林闹的随机应变能力感到非常佩服。
其间有喝多的客人拍桌子骂人,嫌菜太咸的挑剔者,他都可以很好的应付过去,而不需要孟叔出面。
只要一有空闲,他就站在厨房的门口瞧着外面形形色色的人。
过去,他在生活中总是填充着孩子的角色,哪怕是在父母相继离开之后,也有像胖婶儿和杨奶奶这样善良的监管者。
孟氏饭馆是他的第一份工作,这也就意味着这是他首次以大人的身份,成为自己生活的全部。他感到既愉快,又难过。
他从前没有接触过像林闹这种性格的人,或者说他从前是不愿意去接受身边有这种歪曲思想的人的,可现在,为了能够在这里留下来,他需要尽可能的和这里的人,尤其是林闹做朋友,至少做到相处友好。
他看着林闹,林闹也回头看了他一眼,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嘀嘀咕咕的继续工作。
夜晚,整个道外都被温柔、欢快、自然的月光笼罩着,给人以那种安谧,想要休息的黑夜。
在他的心里,这一刻开始,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了,首先是他,然后是他眼中的月色和黑夜。
他虽然还不清楚这一变化的根本是从哪里来的,就像他不清楚一个完整家庭到破碎的变化根本,是从哪里来的一样。他要做的头等事情,便是熟悉一个人的生活,伴随着这种仿徨不安的情绪,大小子开启了他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生活,并且成功的留在了孟氏饭馆,成了一名正式的洗碗工。
一天要刷上几百个碗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赶上饭点人流量密集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出去放风,只能全身心的投入到这种枯燥乏味的工作中去。林闹常常在前堂高声叫喊他,让他帮忙上菜。
今天就是这种情况,中午饭点时,一波即将赶车的人和附近做工的人一起涌了进来,孟叔那边忙的分不开身,林闹也被一波又一波的客人给缠住了,同时先到的客人又着急赶车,催着上菜上面。
大小子一边要把已经走掉的客人桌上的碗筷收拾好,为新客人腾出座位,一边要帮后厨出菜,往桌上端菜,一边还要帮忙记住林闹那边下的菜单,因为有时候后厨太忙,或者前堂太吵他听不见,有时候又会出现好几桌客人点了同样的菜品,先后顺序不能错,但有时候也要看具体情况。
上菜时间要均衡,假如这桌客人点了很多菜,而另一桌同批客人点的菜和这桌有相同的菜品,那你就要想办法使两桌客人都感到满意了。比如你可以给这桌客人上三道菜,给另一桌安排两道,并保证已经帮忙催促过了,马上就好,那么客人的情绪,就会得到一段时间的稳定,不然他看到比自己后来的人吃上饭,而自己却还没上全菜品时,便会感到不平衡。
越是忙越是乱,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他将两盘饺子上错了,本来左手的饺子是芹菜猪肉馅的,是三号桌女士的,右手的饺子是猪肉大葱的,是三号桌男士的。但他将芹菜馅饺子给了男士,又把猪肉大葱馅饺子给了女士。不到两分钟,这桌客人就把饺子退了回来。
男士说他不喜欢吃芹菜馅,女士说她心里不平衡,今天偏就想吃芹菜馅饺子。瞧着俩人面目不善的盯着自己,大小子感到十分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林闹跑了过来,经过协商,俩人赶车也都还来得及,便直接让后厨加急再做两份。他只好红着脸,端着两盘各被吃掉了一个的饺子回到了后厨。
“怎么回事啊,我这本来就够忙的了,真是。”
“新来的小孩儿把两盘饺子上错了。”
“老板知道了吗?刚才是林闹下的单还是老板?”
“哎呀你管谁呢,赶紧做就完了,下错单是前堂的事,跟后厨有啥关系,你只要不多做不错做,剩下的就跟咱们没关系,懂不?”
这时林闹进来了。“两个馅各煮一个就行了啊,到时候再把剩下的过一下热汤,换个盘。”
“不然呢,只能这样了。”
大小子眉头紧蹙,对林闹把客人吃剩的饺子,重新还给其他客人的行为感到不妥。
“吵吵什么呢?”孟叔走了进来,不满林闹窝在后厨。
“叔,新来的把两盘饺子上错了,客人要求重做,但要加急,一点二十的车,现在还有三十分钟,我就让哥俩馅再各煮一个。”
“快点整吧,那边着急呢。”
“放心吧老板,已经下锅了。”
孟叔转身又回到了前堂,既没说他,也没看他,厨房接下来的话题,便是借着这一事件,谈起了从前的类似情况,借以打发无聊枯燥的时间。
为此,主厨和副厨聊的有情绪些激动,已经到了摔盆摔碗的地步了。他吓坏了,这件事情的最初是因为自己,他不知道别人的最初会不会犯错,但他觉得这一天是真的难熬。
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同样的错误还是偶尔会出现,将他带入一种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情绪里,有时他会怀疑自己,认定自己是个笨蛋,不可能把事情做到像林闹那样有序又圆滑,为此,他感到十分懊恼。
而另一方面,他会从每次所犯的错误中,汲取教训,下次绝不再犯。只要有时间,他就会观察林闹,看他怎么应对一批一批的客人,看他怎么处置突发事件和难缠的客人。
主厨:大小子把菜端出去。
副厨:大小子去隔壁看看饭好没好,我这锅里煮着面呢抽不开身。
备菜的张姐:大小子帮姨把土豆拎过来。
林闹:大小子把桌上的碗收拾了啊。
他被这种近乎魔咒的声音搞的晕头转向,人人都想使唤他,可归根结底他的本职工作,只是名洗完工啊。
孟叔:前面没有干净碗了,怎么还没刷出来?
“马上。”
“待在你的岗位,干好你的本职工作。”
大小子感到十分委屈,但又说不出各中缘由,他自然懂得,也相信孟叔懂得,可这里需要的不是懂得,而是平衡。
一种本职工作和其他工作内容的平衡,以他的资历和年纪,既不能视他人的要求而不顾,也没有那种机智可以轻松化解这一现象,只要他开口,必定是一个尴尬的局面,这点不难想象。他想,如果换作是林闹,这种情况根本构不成问题。
不过一个月下来,他倒是发现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他注意到林闹送客的方式大有不同,基本有两种情况。第一种,看到客人起身离开,他便高声欢送。第二种,看到客人离开,他会跑过去相送,然后照例抽出兜里的红布条,朝空中甩甩。
以前他一直以为这是孟氏饭馆的规矩,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规矩是对所有客户群体的,而林闹只针对外地人,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他觉得林闹是一个拥有双面性格的人,在孟叔面前,是机智的、稳重的,而在自己面前,多了份真实,真实的表现自我,不加掩饰。
卫国强常常不自觉的陷入一种,他这个年纪少有的深思中———这就是生活吗?
可是想了许久,他也未能得出可以说服自己的结论。干脆不去想了,逃掉算了,等到他有足够生活经验和智慧的时候,再来思考。眼下就把它当成一个普通好了,生活本来就很普通,所以他的普通也只是为了更好的适应生活,挺好。
有些友谊,只需安排他们见上一面。
杨枝曾问国强愿意成为哪种人,当时的他没有给出答案,直到后来的许多日子,依旧如此,他只知道自己不该成为哪种人。但实际上,在见到孟朝阳的时候,他便清楚的懂得了,自己原来是想要成为像朝阳那样出口成章,温润细腻,举手投足尽显知性的男孩儿。
下午三点,客车停在了道化站,这是今天的第三趟车,还有一趟,但是他赶不上了,他得回去把朝阳替下来。
照旧,大小子逢人便问有没有人认识杨枝,或者见过黑八,两个月的时间内,他总会抽空跑出去找人,有时候是朝阳替他看着后厨,他出去挨家挨户的门店问。
有时候是朝阳接着他找,整个道外都被俩人寻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有关杨枝的消息。不过,他并没有气馁。相反,与朝阳的这段友谊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内心的选择,他还没有看到这是怎样一条漫漫长路,但他相信总有月圆时。
“咋样?”朝阳把干净的碗规整的摆好,瞧见他进来,眼中闪烁着希翼的亮光。
国强摇着大脑袋,“不过我想我很快就会找到她的,车站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呢,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见过她。”
“嗯,但是我觉得我们的力量还是有限,单靠你自己找还是慢的…有个办法,咱们可以把扬枝和黑八的外貌特征写下来,多写几张,到时候贴出去。”
“好办法,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坐车去找,每到一站我就下去贴一张,这样如果有人知道消息就会来找我了,朝阳你太聪明了。”
“毕竟比你大三岁呢,肯定想法要多一些。”朝阳腼腆一笑说道。“我不聪明,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所以才更加努力学习,我想让我爸以我为荣,我爸总说我太内向了,不好。”
“你太谦虚了朝阳,而且内向是缺点吗?”
“先生说,一个人只有及时看到自己眼中的梁木,才能取长补短,变的更加自然和善。以前我觉得内向就是缺点,因为我爸总说我,导致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很自卑,直到教我书法的国先生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才慢慢放下心结,不再自卑,先生说:静默、沉敛不是不好,而是少有人懂得它的好。能言善辩虽然能给听者带来一时的欢趣,但却无法带来安定和信赖,巧言乱德。”
“先生说的真好。”
“是啊,先生博学多闻,在先生门下,不但可以学好书法,还可以开阔自己的心胸和眼界,我很喜欢他,最敬佩的人也是他。”
“朝阳,我…想读书。”
“好啊,我家有书架,等你晚上忙完了,就可以去我那读书,困了就跟我睡一起,放心,我妈人很随和,不会说什么的…嗯,你如果感到不自在,也可以把书拿回来读,但晚上仓房没有灯很麻烦……”
正是十月的凉爽天气。风很大。要是刮南风的话,就会把充满灰尘和垃圾堆恶臭的空气吹进来。
白天街上行人很多,来去匆匆,每一道孤独的背影皆化作晚风,吹散了落叶。
比起客车每日的通勤次数,叮叮当当的马车更被这条大路所熟悉。
他喜欢站在厨房的窗口看书,阳光透过树荫,将斑驳的光影印在脸上和书上,有时他会陷入一种迷茫的状态中,他希望这斑驳里出现四只雪花蹄。
饭点人很多,林闹相当麻利的穿梭在前堂和后厨,游刃有余的处理着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突然事件。他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客人喜爱他,如果他想的话。
对于林闹这个人,后厨几人各说不一,好的坏的皆有,但谈到谁来顶替他时,这些人又不约而同的转变了话题。人多是非多,千人千面,人人为自己。
卫国强开始明白,有些话只能闷在肚子里,有些人真的只适合萍水相逢。
孟朝阳曾问过他一个问题,那就是会不会和林闹成为好朋友。他想了想,抿着嘴摇了摇头。
“我喜欢把脸朝向没人的一面,喜欢靠着墙壁睡,而他却觉得我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