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夏季清新舒适,花香、草香、麦子香随风摇曳,既多姿又重彩。
杨大壮骑着二八自行车,从邮局往家走,和镇上负责查计划生育的三轮车插肩而过,不过二十分钟便到了,赶上家里开饭。
“正好,这点子,洗手吃饭。”
“说的可怜劲儿,平时也不是没给你留饭。”宋怜哼道。
“屁的话,新饭和剩饭能一样吗。对了,我今天去邮局了,表姐说最近有点忙,得晚几天过来。”
“哦。”宋怜仍旧一副冷淡样,瞟了一眼呆愣着的杨枝,敲了敲饭盆。“吃饭啊,发什么呆呢。”
“妈,姑姑从没来过咱们家,这次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走亲戚呗。”
“可…我听说…姑姑是做那行的?”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杨大壮蹙眉。“听着我们讲话了?”
“嗯。”
“没什么不能说的,不偷不抢的。”宋怜又敲了敲饭盆。
杨枝扒了两口饭,食不知味,又说道。“妈,我这次又是年级第一。”
“嗯。”
杨枝执筷的手抖了一下。“妈,我…以后想当一名老师。”
“吃饭。”
朱家镇地广人稠,每一片看似十分平庸的黑土地,都有可能孕育出相当新奇的植物。树丛的空隙间怒放着成片的风信子和郁金香,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浅黄色小花,不论哪一色,都是这馥郁芳香的贡献者。
榛子个大又饱满,榛林间密密麻麻铺满了小蘑菇,这种土蘑是自然生长的,可以用盐腌制入味,储存一整个冬天都没问题,待到除夕时,它便是鸡肉的最佳拍档,是饭桌上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
这里是人工和自然的巧妙结合,风、光、花,构成了一副圣地海洋,这是晒太阳最美的地方,它让人神往倾心。
“你心情不好?”卫国强见她郁郁不乐,问道。
“哭笑不得。”杨枝以两片树叶遮住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极速滑落,砸在身下的杂草上,卫国强分明听到,那是无助和绝望的声音。
他坐起来,望着躺在花海中的人,询问缘由。
“我还没想好。”
“嗯…第一次见你哭。”
“因为解决不了,因为无能为力。”
“那就逃,逃避这个让你解决不了,你又非常难过的事儿,等你长大了再来解决吧。”
“逃?”杨枝把遮在眼睛上的叶子拿开,如柳暗花明似的盯着他。“逃?”
“啊?”这回轮到卫国强犯懵了。
“不,我赌自己仍会成为一名老师。”
“这还用赌吗?你学习那么好,一定可以。”
忆到此处,卫国强有一种被人勒着脖子的窒息感。如果当时他能多一层思量,多一份坚持,让她把心中所忧诉出,或者干脆一点,俩人一起出走,那么杨枝的人生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悲惨来形容了?
回家的路上,俩人顺着叫声在草科里发现了一只被遗弃的猫,它看上去一个多月大小,通体呈黄色斑纹,十分瘦弱。宋怜不许家里养这些猫猫狗狗的动物,杨枝只能在这里帮小猫搭个简单的窝,并给它取名小花。
明亮天空挂着的夕阳,璀璨如星,卫国强想起胖婶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天色,一分不多。
这样安逸的日子,让他忘记了对耗子娘的承诺,现在他更多的是想到自己,五个馒头的重托在朱家镇变得越来越淡薄了。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不过他想如果以后有人失信于他,那么他再没有理由去指责对方,因为他自己也没做到。
思及这里,他又变得迷茫了,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十分机智的办法,那就是等到杨枝放假,他再去进城去找耗子。这段时间正好可以挖点山菜,打点鸟去集市上卖来换钱。
那是个不算好的天气,乌云密布,偶有雷声诈响,山槐树的枝桠随着大风左摇右摆,看上去脆弱极了,好像时刻都有可能脱离自己的躯干。
“干啥去?要下雨了。”杨奶奶吧嗒着旱烟袋,坐在窗口朝院子里往外跑的卫国强喊道。
“没事奶奶,我去把猫抱回来。”
天不遂人愿,他跑到丛林里找猫却没找到,以为它又去找杨枝了,便转身朝杨家小院跑。
离的老远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小花,虽然俩人养了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这猫十分通人性,尤其黏杨枝,没事就往她家跑,好几次都被宋怜拎着土块给打了出来。所以猫不见了,他第一感觉就是猫又来找杨枝了。
他看见杨家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车屁股处倚着个身形健壮的中年男人,左腮一道疤痕十分狰狞,这人的眼睛让人想到了毒蛇,尤其是他舔唇时,颇有一股森林猛兽准备进食的可怕感觉。
单是远远的看着,他就觉得浑身发凉,他想这人就是黑八无疑了,真奇怪,当日母亲去世的情景尤在眼前,可怯弱使他臣服,他已经失去了那日教训黑八的冲动,眼下只有恐惧。
他分明看见猫是被黑八亲手折断的两只前爪,然后像扔垃圾似的随手丢掉了,它就那样嘶鸣着趴在地上,而他却连向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小花小花…小花……”
这是杨枝的声音,他听得出这里面分明夹杂着哭腔,他真想跑过去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可黑八是他跨不过去的一道坎,他怕,怕极了,他父亲在黑八看顾的黑煤场被砸死了,他母亲被黑八吓的流产也死了。
他虽然还不清楚死是什么滋味,不过他想一定很疼,比每次被揍都要疼,要流血,要断手,他怕疼。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杨枝,她曾称赞自己勇敢,是个男子汉,可现在他却如此畏缩。
“梅姐,咋样?”黑八盯着杨枝身后走出来的女人。
这人正是杨大壮的表姐,身着黑色连衣裙,踩着一双精巧的女士黑皮鞋,浓妆艳抹十分夸张,举手投足尽是风情,虽体躯发福,却也不难看出年轻时候也是有些风韵的。
“枝儿啊,上车吧,姑姑带你进城吃好的,玩好的,等你什么时候呆腻了再回来。”被叫做梅姐的女人拍了拍杨枝的肩膀。
“我不去。”杨枝蹲在地上,试图安抚那只可怜的小猫。
“挺大个姑娘天天跟那个野小子厮混,还不如跟你姑去城里涨涨见识。”宋怜哼道。
“妈!”
卫国强看见梅姐朝黑八使了个眼色,黑八当即受意,抓着小花脖后的皮直接扔到了车里,动作迅速且十分粗鲁。
杨枝上车找猫,不待她下车,车门就被关上了,梅姐早就上了车,黑八是司机,可容纳十几个人的车厢,算上杨枝也不过四个人。还有一个小女孩,模样清秀,看着跟杨枝差不多大,只是目光呆滞的望着窗外,那目光里既没有期盼,也没有光。就是这样连绝望都要被压灭的神情,让他心脏骤然紧缩,一阵一阵生生发疼,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正在全力击破他心底的恐惧和怯弱。他觉得他好像正在失去些什么重要而幸福的东西。
终于,他鼓起勇气跑过去恳求杨大壮和宋怜,让他也跟着坐车进城。奈何没人搭理他,一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明显。
宋怜转身进了屋,杨大壮也不多话,只留下他追在车屁股后面吃灰,可他越跑越慢,车却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也没在后车窗瞧见杨枝。她是听不到自己喊她吗?还是气自己慢了一步?卫国强相当懊恼,眼泪噼里啪啦往外冒,就像杨枝说的,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因为它代表了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
这场大雨来势汹汹,是这半年来朱家镇下的最大的一次雨。
等雨季到来的时候,我就带着小花去找你,然后咱们三个一起坐在屋檐下,听雨。杨枝的话不断回荡在他耳边,伴着瓢泼大雨顺着耳朵滴在心尖,苦涩不已。
杨奶奶见他落汤鸡似的回来好一顿笑骂他,可见着他嚎啕大哭后,顿时放下了烟袋子,把人拉了过来,询问缘由。
杨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拍背顺气。“是不是又有人骂你没娘教?兔崽子,俺找他去…”
卫国强断断续续的将事情始末讲了一遍,老太太气的抬手就把炕沿边的烟袋子打飞了。吓的他连哭都忘了,只是一个劲儿的打嗝。
“去,把那两个王八羔子给俺找来,你就说俺死了。”
“啊?”
“啊什么啊,你就说俺死了,身子都硬了。”
卫国强转身就跑,也没想到要穿雨衣,杨奶奶的反应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杨枝真的出事了,可他就是不懂啊,如果说天底下的后爹都这样,那妈总该是亲妈呀,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前后不过一个小时,杨大壮和宋怜头顶披着麻袋赶了过来。进门看见老太太正好好的端坐在炕头的时候,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发懵。
“妈,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也快被你气死了。”老太太盯着宋怜,那神情严肃的劲是卫国强从未见到过的。“你们不怕报应是不是?”
“老太太,瞧你说的什么话。”宋怜瞟了一眼卫国强,扬了扬眉毛,明知故问道。
“你还好意思说呢,那杨枝是不是你亲闺女?是不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不是你一八屎一把尿带大的?你怎么忍心这么祸害姑娘儿呦!”
“我怎么祸害她了?我供她吃好的,穿好的,啊,合着我还得养她一辈子怎么着?姑娘大了早晚都是人家的……”
老太太气的呼呼喘着粗气,怒骂连连,几次动手要打宋怜,都被杨大壮给拉了下来。
卫国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思绪,是他听到的这样吗,是他想的这样吗,亲妈和后爹合伙把闺女卖了?!
“赶紧把人带回来,不然俺就去找人评评理,收拾收拾你们两个丧心病狂的。”
“妈,这个我真不知道,咱也没去过人家啊。”杨大壮捂着挨了巴掌的右脸说道。
“找谁评理?这是家务事。不过就是去城里探亲而已,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再说了,丫头早就不想念学了,一直嘟囔着要找工作,这不正好吗,她姑就在城里,没准这次去就找着可心儿的工作了呢,哎呀,城里工资高着呢…不是,野小子你这啥眼神瞅我,怎么地,你不会真以为杨枝能给你当媳妇儿吧?小不点儿还净想美事呢……”
“留点德吧留点德吧!”
卫国强捂着耳朵蹲在墙角,好像又回到了过去被继父打骂的日子里了,这是他习惯性的自卫姿势,以至于有人打他时,他第一想法不是回手,而是抱头蹲下。他希望有个人能像母亲护着他似的冲出来保护他,站在继父的对立面。现在,他希望有人能出来帮帮他,帮他找到杨枝,其实,他没说实话,跟奶奶也没说实话,如果自己在最开始,在小花被折断了爪子时,就跑过去把猫抱走,那么杨枝就不会被拉走了,或者哪怕她上了车,他也可以跟着一起跑上去。
可是…他的怯弱让这一切都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
……
雨后的天空格外明亮,整个小镇都是湿漉漉的,山丘上雾气弥漫,山槐树若隐若现,四面八方皆是路,而他却觉得自己身陷浮萍,孤立无依。
这一年小镇的秋天,没有喜悦,只有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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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