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一个充满欢笑的夜晚。
艾文·德卢卡在一众苹果中挑挑拣拣,手指在这个上面停留一会又摸摸那个,终于拣中了一个看上去比较新鲜的。他并不急着吃,苹果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滚来滚去,然后艾文用力的握住它,啃了一大口。苹果很是鲜甜,迸发在口中,跃动在味蕾,这可能是艾文吃过的最美味的苹果了,尽管它并不产自夏庭,但艾文一个晚上什么也没有吃,只有这一口苹果。
他坐在屋子里较为中间的位置,他是新娘邀请的,关系还有些复杂,他是新娘的朋友的哥哥。这里并没有太多人,裁缝家也请不起那么多人,但这里依旧很热闹。
老裁缝哈罗威特意请了乐队,厨师。屋子里萦绕着欢快的音乐,歌颂的也许是伟大的苏耐神或者是艾莎瓦与塞奥蒙吧?艾文迟钝的耳朵听不出什么区别,他对音乐没有多少研究,父亲鄙视歌手。裁缝家能提供的最好的肉类被煎烤的滋滋作响,勾人的香味飘散在空中,一盘一盘端上桌,附近被邀请的邻居大快朵颐,男人们喝着大杯的黑啤酒,讲起下流的笑话,然后一起哈哈大笑。女人们在另一桌,没有多少姑娘,只是几位太太。
艾文桌前的菜他一口也没动,木头杯中的啤酒倒是下去了两三杯。身旁的铁匠学徒康尼克曾经尝试和艾文闲聊,他最后的评价是,艾文就和木头一样。
艾文确实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过今晚他几乎一句话都没说,他有别的事要忙呢,他的目光只锁定在新娘旁边的女孩身上,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变化,而妹妹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她一整晚都在和梅拉雅谈话,艾文猜测她也许是在安慰她。
终于,在阿琳娜回头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艾文下意识的挪开视线,但忽然想到这样会体现出自己的心虚,于是他露出一位称职的哥哥应该露出的温柔微笑,阿琳娜也笑着回应他,她看起来有些吃惊,不过艾文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平日里几乎不笑,正是这样才让阿琳感到吃惊。今晚他喝了太多酒,艾文微感醉意,阿琳娜别过头,艾文的笑依旧没有停止,只是变成了一种自娱自乐的笑。
他又啃了一口苹果,没有那么鲜甜了,他收起痴痴的笑容,猛然觉得没有那么高兴了。越看她,艾文越觉得心烦意乱,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他的心脏。艾文可以看得出阿琳娜又染了头发,她的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她。
屋子正中间的主位上,坐着屠户的女儿,梅拉雅是今天的主角,她穿了一件漂亮的钩边红裙子,瀑布般的红色长发挽成一个小小的发鬈,底下特意留了一层披下来,发尾微卷,火红的发丝与艳红的裙子交织在一起,与一屋子灰扑扑的乡亲比起来如同冰冷冬日里的炽热火焰,梅拉雅正襟危坐,努力摆出她最好的状态,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但不是每时每刻都是真心的,她有些紧张,她一直握着阿琳娜的手,不断的和她说话。她的身旁坐着她的新婚丈夫,拉劳•哈威罗与一群朋友大声交谈着,他并没有和梅拉雅说太多的话,毕竟这也只是他们相识的第四个夜晚。
餐宴进行到了热潮,很快到了跳舞的时候,梅拉雅当然要和她的新婚丈夫拉劳跳舞,无奈的她只能松开阿琳娜的手,走到客厅的正中央。
炽热的火焰在壁炉里熊熊燃烧劈劈啪啪的渴望引起注意,却被欢快的歌声包围,掩盖。舞池中央美丽的火焰挽着新郎的手跳起不太熟练的舞蹈,虽然脚步老是踩错,但她的面庞因为娇羞而发红,火红的头发和艳红的裙摆不断交织,相融,绽放。点燃平凡渔村今夜最亮眼的火光,至少她本应该就是这里今晚最亮的星星。
但艾文并没有过多的关注她,他只是继续喝着他的酒。阿琳娜看着梅拉雅,艾文看着阿琳娜。不知情的女孩不知道她的美丽,白皙的面庞因屋子的温暖而微微泛红,玲珑挺立的眉骨和鼻梁给予她深邃的眼眸,眸子是深潭一般的墨绿色,亮光下看,十分璀璨迷人。她的眼神里盛满了喜悦或者说焦虑,艾文在里面可以看到欣慰。阿琳娜没有笑,薄唇抿在一起,她的目光聚焦在梅拉雅悦动的步伐上。
她就正正的坐在矮矮的椅子上,看上去那般恬静而美好,喧嚣的屋子里她始终没有怎么移动,她没有怎么打扮,脱去了方便干活的直筒裤和短上衣,换了一件麻布的几乎没有装饰的灰色衣裙,黑色的长发没有扎起,梳顺后简单的编了一下,剩余的披散在肩头,自由地选择方向,多数选择垂落肩颈,只有一缕恰到好处的滑落耳边,更增添一番色彩。她几乎不动,双手收在大腿上,并拢双膝,只不过脚上还是那双旧靴子,她没有别的鞋。她瞧着是如此的温柔,仿佛褪去了码头那个渔夫私生女的外壳,下贱、肮脏、粗鄙。她坐在那,仍旧是粗衣麻布,却透露出如同殖扎在骨子里的优雅,她恍若穿上了王之女的光环,低下的屋顶化为与她眼睛瞳色相同的绿色水晶高堡,灰色的衣裙上开满了无数高贵骑士求爱的迎春玫瑰,屋子里翩翩起舞的不再是男人与女人,取而代之的是光鲜亮丽的大人与美丽动人的小姐,他们为她起舞,渴望望见她欣喜的眼眸,但她高高端坐,她在看,好像又没有在看,一个可人又忧郁的少女,真是可怜,被围困在这群粗鲁的人中,低矮的房檐下。
艾文看得几乎痴了,没有注意到杯子已经空了多久还停留在嘴边,他想直直地看又想偷偷地撇,他想明目张胆的注视又担心过于明显。最终可笑的他正正的看一会,挪开头,又偷偷地撇一下,他根本就无法离开她太久。
直到一个碍眼的人挡住她,男人有着棕色的头发,剪的短短的,没有一根是听话的,四散开来。艾文锁定目光后片刻便笃定自己没有在婚礼的前期看到他。男人不算太高大,一双崭新的靴子令人惋惜的出现了盐渍,白白的像淅淅沥沥的雪点。他的裤脚扎进靴子里,干净利落,裤子不算太新,正和他的发色。再往上,是一件洗的有些浆白的衣服,很是朴素,只绣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灰色桅杆,艾文猜测只是一个装饰,他们这种人不配拥有家徽,图案绣在后面,男人背对着艾文。艾文知道他正在与阿琳说话,他直起身来,放下一直靠在嘴边却一口也没有喝过的酒,挪了挪身子,渴望看到后面阿琳的表情。
男人弯下腰,艾文终于看见寻找的阿琳娜,她看上去有些许…羞涩?亦或者…欣喜?随着男人的腰杆再次挺直,阿琳娜也缓缓地站了起来,艾文死板的脑袋瓜总算是明白了,他在邀请她共舞!
果然,阿琳将手放在男人的手掌上,他们一起走进了中央热闹的漩涡中心。然后,男人把手放在阿琳腰际,他们十指相扣,随着音乐的旋律成为漩涡的一部分。男人一直低头看着阿琳娜,艾文恨他能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眸,坦然地握紧她的小手,搭在她纤细的腰身。他的舞甚至跳得不错,可以称得上好,他好像在不断的说话,与阿琳交谈,阿琳看上去比之前活跃多了,她的脸更红了,不断的垂眸再抬眼。也许男人的舞真的跳得很好,不管怎么说他一定练过,反正连阿琳的笨脚都一步也没有踩错位置。
艾文不记得在他们共跳的两支舞的过程中他加满了几杯酒,他本来就半醉,或曰沉醉于阿琳的美貌之中。等他们两支舞毕,艾文已经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阿琳坐到了男人的边上,他似乎很能逗她高兴,她的嘴角一直挂在甜甜的微笑,可以看出来与梅拉雅婚礼最开始的礼貌的笑完全不同,她真的很高兴。不难想象,毕竟阿琳的身边没有几个爱说话的人,更别说会讲故事,笑话逗她笑了。
艾文也不知道婚礼什么时候进行到了尾声。阿琳拥抱了梅拉雅,然后他们一起把他们送进婚房。
艾文记得阿琳娜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一整晚,他终于又可以这么近的欣赏她了。他醉得不省人事,可怜的阿琳废了好大力才让他站稳,她叹了口气,就连这样的她都那么迷人。艾文半倚在她的身上,跌跌撞撞的走出裁缝家,老裁缝站在门口送客,他看上去也累坏了。
今夜的月色依旧明亮,似乎无声地祝福着梅拉雅的婚礼。这边可以看见灰烬堡墙头阴森的石像的模糊影子,阿琳半扛着醉了的艾文,跌跌撞撞的向家的方向前进。
艾文仍旧迷迷糊糊,他没有看路,还是看着身旁的少女。但阿琳必须要认真看路,她的嘴又因为用力而抿在一起,她并没有发现艾文在看她,她以为他醉得快要晕倒了。又走了一段后,阿琳忽然笑了,一种少女特有的怀春笑容,她也许在回味。艾文也想到了,他一下子感到生气,他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告诉她,艾文,她不是你妹妹,你爱她,告诉她,不然那个男人就要把她给抢走了!”
艾文多想抵制那声音的诱惑,但那是他的心声。借着酒劲他直起身,这可吓了阿琳一大跳,艾文用力掰过阿琳的肩膀,使她面向自己,然后,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说到,“我爱你,阿琳。”他期待着她的反应,但她只是略显惊奇,她用一副他只是喝醉了的表情看着他说:“我知道,艾文。”一瞬间,艾文惊慌极了,她一直都知道!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知道,是因为她讨厌我吗?!艾文的脑袋都被酒精搅得一塌糊涂,终于他总算找到了那个答案,他急切地再次开口,“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我妹妹,哪怕你根本不是,我就是爱你,就是…哎呀,你懂的!”他的声音更沙哑了,是因为喝了太多酒。阿琳的脸上先是疑惑,猛然她好像明白了,她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只不过这次是真的很惊讶,她好像被吓到了,一时间她没有说话,反倒后退一步。
艾文急了,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丝毫不顾他用了多大的力气,阿琳后退得更大了,艾文一刻也等不了了。亦或者他已经等了太久,他不知道何时他对那个在他两岁那年闯入他家的女孩的厌恶已经转变为一遍一遍在心中告诉自己她不是我的妹妹以减轻爱上她的负罪感。他无法克制自己情感的喷涌而出,他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那张甜美的脸庞啊,那张令他朝思暮想无数个夜晚的脸庞啊,就近在咫尺,他再靠近一点点,就可以亲吻她了。
但就在他马上就要吻上她时,阿琳用力挣脱了他的手,狠狠的推了艾文一下,他本来就喝醉了,一下子站不稳,摔到了一边。艾文没有反应过来,他看见阿琳娜撇下他,头也不回的飞快的跑走了,艾文感到头疼。片刻过后,头疼便不算什么了,可以说,他的心在滴血,他的爱被狠狠地推倒在地,踩在地上,然后远去,心间的疼痛取代了所有,艾文坐在那,呆了很久,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回家,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已经做了十三年兄妹的妹妹。艾文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他总是将情感深埋心底,他没有失声痛哭,他不愿相信,也许只是太仓促了。他呆坐许久,终于直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皎洁的月光下,艾文的背影一瞬间显得好忧伤好忧伤,哪怕那是一个高大而年轻的背影,一下子,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位瓦格兰特,她只有他这一个哥哥,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在一起,宏大的教堂,慈祥的修士,为什么世人要拒绝兄妹之爱,这样的爱明明更充实。
也许,她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