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床上坐起身来,脱掉了外衣。多天以前留下的的伤疤已经成了他永远无法卸下的装饰品。
瑞恩堡处处是潮湿的腐木散发出的味道,如同死亡蔓延开的气息。
铁手晕倒后,没了意识的他被乔治带离了战场。
后来的战斗里,乔治带领的队伍偷袭了正在夹击河谷军队的泰里·科达侯爵和马兰·巴克利伯爵,稍微打乱了敌军的阵脚。但是巴克利家族很快意识到,偷袭他们的敌军人数不到一百人,克鲁德爵士重整了巴克利家族和马尔基尼家族的军队,反击他们的同时,向着河谷军队发起更为猛烈的进攻。莱恩伯爵勉强击退了他们的进攻,正在重整队伍时,塔拉特·瑞恩带领瑞恩家的军队从侧方的断头林袭击了河谷军。
那些被科达家族雇佣的士兵,又重新拾起刀剑长矛。霎时间冲散了河谷军前方的步兵队列。
河谷军队至此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斯卡克伯爵麾下的军队群龙无首,其子亨利爵士在战场上身负重伤,失去指挥能力。
直到埋伏于断头林中的艾林恩伯爵率军赶到,双方再次混战在一起。
瑞恩堡陷落的消息在两方传开,塔拉特·瑞恩伯爵当机立断,撤离了断头林,回去救援瑞恩堡。
铁手不知道瑞恩堡是如何陷落的。那座高大,宛如巨蛇盘桓的城堡,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被河谷军队攻陷。
他也听过几个骑士扈从吹说,以一种半吓人的方式叙述,巴尔公爵如何神兵天降、攻打瑞恩堡的战役有多么宏大、公爵本人如何活捉了塔拉特伯爵及其继承人。
当然,听他们讲故事的几个士兵也并没有当回事。
瑞恩家族的军队撤出战场后,巴克利家族的军队开始支撑不住,科达家族的雇佣兵们再次纷纷投降,塔拉特伯爵在向着瑞恩堡进军的途中被席普家族和考德家族的骑士们半道拦截,塔拉特伯爵本人被一个叫罗恩的骑士活捉。
莱恩伯爵处死了那群阵前倒戈的雇佣兵。断头林里又多了许多无名尸体。
即便如此,河谷军队也损失惨重。
损失最大的莫过于瓦德家族。斯卡克伯爵战死在了异地他乡。
他太老了。
在铁手很小的时候,曾去过金牙城。那时候的斯卡克大人不像前几天那样的衰老与无力。斯卡克大人一生光明磊落,父亲与斯卡克大人交集不浅。铁手的伯母嫁予斯卡克大人为妻。
金牙城是河谷势力较大的家族,金牙城周围还有一些其附属家族的城堡。三色客栈的绝大部分利润入了金牙城的口袋里。
斯卡克伯爵在当时有相当大的话语权。当年进攻北境的军事重镇德赫瑞堡时,斯卡克伯爵坚决反对巴尔公爵冒进的进攻方式,双方对峙不下。那时候的巴尔公爵年纪尚轻,德赫瑞堡的城防极其坚固,即便守军士气低迷,要拿下这座城堡并非易事。
德赫瑞堡主要是用于防范南方军队的进攻,其北部的城墙几乎从未修葺扩建过。斯卡克伯爵提议,河谷军队应绕过一段横断山脉的路程,从北部发动进攻。巴尔公爵反对此提议,认为绕过横断山脉会拖延许多时间,并损耗军队大量的精力,所以主张从德赫瑞堡南部发动进攻。
最后的事实证明,斯卡克伯爵是正确的。即便巴尔公爵否决提议,仍有一半的河谷军队跟随斯卡克伯爵绕过横断山脉。铁手并未跟随斯卡克伯爵,但是铁手的父亲选择支持斯卡克大人的行动。
他看的出当时巴尔公爵脸上的愤怒与坚决。
剩下的河谷军队,约四万人,开始没日没夜地向着德赫瑞堡发动进攻。
德赫瑞堡建立于半山腰上,只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从山脚延伸至山腰。投石机在山脚难以命中德赫瑞堡的城墙,攻方只能沿着小路架起攻城槌进攻德赫瑞堡的城门。
河谷军队在德赫瑞堡损失的军队,比整个北境战争中损失的军队还要多:普林斯顿·克罗斯伯爵的长子死于德赫瑞堡;亚力·格林爵士,艾林恩伯爵的次子死于德赫瑞堡;奎因伯爵的父亲,泰德利·布拉克斯伯爵,铁手亲眼看见他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滚下山去。还有许多贵族的子嗣随巴尔公爵战死在德赫瑞堡,公爵本人也受了不小的伤。
他的盾牌救过他不止一次,第一次被滚落的石块砸碎了盾牌,刚换好新的盾牌后,又被空中的流矢射了个对穿。自黄金港战役后,最令铁手感到难以释怀的便是那次的德赫瑞堡战役。
双方僵持了十多天,期间高地的艾林·兰瑟伯爵和艾弗尔·希斯渥德伯爵也率军赶来增援,但是依旧久攻不下。直到最后,这座沾满血与火的德赫瑞堡被斯卡克伯爵插上了染血长矛旗。
后来,斯卡克伯爵在巴尔公爵身边提过许许多多次优良的谏言,对此铁手只有感激与佩服。
在死亡面前,不管你是城堡里骄傲的贵族,还是酒馆门口讨钱的乞丐,都是深渊前的蝼蚁。
铁手戴上他的铁质护手,从床上坐起。独手穿戴盔甲虽然不方便,但早已成为他的家常便饭。
今天是铁手康复复职第一天,门口等待的是他的兄长。马伊欧爵士矮了他一个头,眼睛就像是镶嵌在他那圆圆的脸庞上的两颗珍珠。胡子浓密不齐,看样子很久没有剃过了。
“艾德,”他拍了拍铁手的肩膀,“怎样?没事吧?”
“我本来就没事。”铁手滑稽地开着玩笑,“残废与残废的对决,不得不承认,我是世界上所有残废里最厉害的那个。”
马伊欧大笑,两人互相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这还是他熟悉的兄长。
在铁手的印象里面,自从父亲病重后,马伊欧对外人很少笑,一直摆着一副严肃而拘谨的表情。在他留在巴佩什当巴尔公爵的贴身护卫期间,兄长就扛起了盖恩城的所有事务。
盖恩家族的封地较为贫瘠,巴佩什方面也没有过度要求他们上缴税金。马伊欧接下了父亲的担子,使盖恩城重新运转起来,祖父那辈就停止运行的商路又重新开通。如今的盖恩城,守备队伍得到扩充,巡逻队也增加了不少,有效防治了强盗劫匪的作乱。盖恩城附近的几个村庄的税收不断增加。这些都是莱斯学士告诉他的。
“父亲好点没?”铁手问他。
“还是老样子,”马伊欧叹了一口气,“老病了,当年去北境时候落下的。晚上喊着腰疼。学士说他的病既不恶化也没有好转,只能给他喂一点缓解痛苦的药物。主要还是依靠阿蕊在照顾他。老头估计是在想念你这个小子。”
铁手舔了舔上唇,无奈的笑着,将先前被科达侯爵俘虏的事情和逃脱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兄长。
“还是你小子命硬,”马伊欧啐了一口,“父亲要是知道你这么胡来,”他叹了一口气,“得了,”马伊欧爵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莱基与你同在,兄弟。”
“你也一样,兄弟,”铁手看着兄长的脸庞,两人再次拥抱在一起。
瑞恩堡的主堡连通着三座附属城堡,相邻两座城堡间由一条狭长的石制走廊相连。此刻的走道上都是泰耐斯提家族的卫兵,看到铁手走来,他们微微地颔首致意。
校场内,几个布拉克斯家的骑士正在训练着,他看到莱恩·瑞文伯爵的次子巴尔·瑞文正在与一个葛兰家的骑士互相对砍,对方步步紧逼,可巴尔却没有退让半步,最终以一记漂亮的格挡反击结束了打斗。还有一个胸口纹着瓦德家族的狮子纹章的孩子,给铁手很深的印象。铁手原本觉得,巴尔公爵已经是个头很高的人了,这个十多岁的孩子竟比公爵大人的个头还要高半个脑袋。
男孩似乎对战斗并不熟练,他被一个个头比他还小的骑士打的连连后退。
主堡门口,几个瑞文家的骑士与唐德里安·瑞文正在交谈,看到铁手靠近,他们主动让出一条路,让他进去。大厅里弥漫着烤面包和烤野猪的味道,里面坐了许多贵族,侍者来来往往满足贵族们的需求。最近军队里的粮食开始告急,瑞恩堡的粮食储备刚刚好能满足河谷军队的需求。
奎因伯爵与兰登伯爵畅所欲言,普林斯顿伯爵正和他的儿子布莱恩·克罗斯爵士在交谈着什么。铁手没见到拉亚斯特爵士,此刻的拉亚斯特·艾隆爵士可能正在巡查日常事务。莱恩伯爵面无表情,靠在椅子上,右手不断地摸索着自己的胡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席普家的人,铁手多半都不认识,他只能认得他们胸甲上的纹章。
“还好吗,爵士?”艾林恩伯爵上来搭话,“我听说你被俘虏了。”
“是的,”铁手点点头,“乔治大人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的。”
“啊是的,”艾林恩伯爵微微点了点头,“乔治大人总是能创造奇迹。祝你好运,爱德华爵士。”艾林恩伯爵提起佩剑离开了。
他找了个角落落座,向侍者要了两个鸡蛋,一块烤的刚刚好的面包,一条烟熏香肠,和一瓶从瑞恩堡搜刮而来的上等葡萄酒。他右手拿起鸡蛋,朝着桌角上敲开,鸡蛋被他握在手里揉了揉,便脱去了外面的壳衣。
“要不我来帮你?”铁手正吃着鸡蛋时,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日安,大人,”他抬起头,“我这还剩一只手呢。”
“听说,公爵大人很久没露面了,”铁手发问。
乔治搬了张椅子在铁手身边坐下,“斯卡克大人死了,公爵大人很不开心。”他凑到铁手身边,说话声音小到铁手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楚,“艾隆家族出事了,公爵大人正在为这件事情纠结。”
艾隆家族和费林家族的矛盾不浅。
他在巴佩什护卫队任职期间,常常能看到乔治带人来往于费林和孤寂城之间。
“我们很可能会失去艾隆家族的军队。本来断头林内的战斗已经让我们失去部分兵力,如今我们还面临着河谷军队四分五裂的情况,这很令巴尔公爵头疼。”
“霍兰蒂,”铁手皱眉,他太年轻了。
“不,这不是霍兰蒂的错,”乔治摇头,“有流言称,费林家族招募了一支雇佣军团,派克·艾隆伯爵被费林家族以不正当的理由谋害了,以及他的儿子佩克·艾隆。”
“他们背叛了巴佩什。”
“是的,”乔治眉头紧锁,“一行人,霍兰蒂领头,去往费林村,全都没回来。包括佩里。”
“包括佩里”几个字相当沉重。铁手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乔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打了一个寒战。
他用手紧了紧皮制外衣,“这房间可冷得很啊。”
铁手沉默不语,抿着嘴唇,开始剥起第二个鸡蛋。脑海里想起泰里·科达侯爵跟他说的话。
没有哪场战争是靠孤军奋战赢得的,对方甚至莫名其妙地提及到了费林家族。
良久,其他贵族们用完早餐,随即开始了日常的视察工作。
乔治拍了拍铁手的肩膀,“公爵大人过几天打算举办一场晚宴。有的事情还是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商量再好不过了,”乔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随后准备起身离开。
铁手叫住对方,“费林家族可能转而投效了雨栖城,”铁手将他与泰里·科达侯爵的对话告诉了乔治。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乔治皱紧眉头,“我知道巴尔曼是个刻薄的人,但是巴佩什待他不薄。巴尔大人召集封臣的几日后,巴尔曼就派他的弟弟来巴佩什向我求情。本来费林家族的人就不多,多他们一百人少他们一百人对这场战争都无济于事。而我却同意了他们的提议。”
冷风吹进大厅,侍者收拾起餐桌上的残渣剩羹,铁手看着对方满是皱纹的脸颊,“这不是您的问题,大人。”他也老了。
乔治没有说话,双眼布满忧伤的阴霾。
铁手三两下将桌上的食物塞进嘴里。完事后,他站起身,扶了扶自己的佩剑,跟在乔治身后,向着楼上走去。
楼上的房间曾是塔拉特伯爵的卧房。空气里弥漫着蜡油的刺鼻气味。很显然,蜡烛烧了一整晚,公爵大人在桌前坐了一夜。
巴尔公爵双手撑在案桌上,胡子似乎也很久没有刮过了,眼眶发黑的他,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几张信纸。
等到走近了,公爵大人才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公爵大人双眼通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悲伤。眼神有些空洞,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疲惫与痛苦。他
身上的外罩纹章甲上沾上了些许酒渍,整个人看起来似乎苍老了十岁。
“大人。”
公爵大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坐吧,喝酒。”
乔治扯过一张凳子坐下,“刚刚在大厅喝了不少了,大人。”
窗外的乌鸦飞了进来,踩在巴尔公爵的板甲护肩上。铁手扶着腰边的佩剑,自觉地站到门口。
公爵大人与铁手年龄相差不大,在他的印象里,巴尔公爵不善玩笑,待人有自己的准则。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封君与封臣的关系,铁手从未见过巴尔公爵的这种表情。
“我的儿子,霍兰蒂,”巴尔公爵有些哽咽。
他猛地一敲桌子,“费林,”这个名字似乎是在他的牙齿缝中间挤出来的,“等我回去后,我一定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我会的。”
铁手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儿子,他也知道巴尔公爵爱霍兰蒂更多一点。
在铁手看来,巴尔公爵的私生子确实比他的嫡子强太多了。
伊佛·泰耐斯提,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个子不高,生性狡猾而软弱。铁手印象清楚,从小这个孩子就没把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当人看。
巴尔·泰耐斯提是一位杰出而优秀的统治者与战略家。儿子却像酒馆里心眼狭隘、游手好闲的赌徒无赖。
“弗雷尔爵士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所有事情的起源都在那个孩子身上。”
“派克伯爵很爱他的小儿子,佩克,应该是这个名字。曾经来过巴佩什,我忘了是因为什么来的。那孩子长得算高大,很像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来到巴佩什头一天就往酒馆妓院里钻,派克伯爵也不曾管过他。”
“盗窃在河谷是死罪。巴尔曼指控佩克·艾隆偷窃其女儿的初夜权。是否是真的我们也不知道了。巴尔曼男爵确实有一位女儿,我从没见过她。派克伯爵死在了费林。有的人说是派克伯爵在堂堂正正的比武上输给了费林,有的人说派克伯爵被巴尔曼以不正当理由谋害。无论如何,派克伯爵死了,拉亚斯特爵士的父亲死了,孤寂城伯爵死了。”
“国王进军缓慢——如果梅森公爵还在就好了,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现任首相太年轻了。这场战争越拖,对我们越不利。泰里·科达可以在短时间内再次拉起一支过万人的雇佣兵,这些雇佣兵来自南海对岸。哪里的人都有,凯恩斯人、荷林人、马格里安人......”
“但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军队发动下一轮进攻了。丛林地形复杂,我不能在无胜算的情况下把军队送进丛林等死。”
“所以我决定,”公爵停顿了一下,“全军在瑞恩堡休整,并向赛里芬大人请求停战,等待陛下到来。”
“是的,”乔治表示赞同,“我们很可能会失去艾隆家族的军队支持,坚守瑞恩堡是最合适的选择。但是绝不能让赛里芬大人知道我军的现状,”他提出建议,“塔拉特伯爵在我们手里,瑞恩堡在我们手里,我们得等赛里芬大人向我们求和。”
公爵大人考虑了一会,胡子不住地颤抖,“赛里芬大人应该不会主动提出来的。”
“我们在丛林的土地上,”乔治提议,“我们收他们的作物,吃他们的粮食。用他们的资源养着我们的军队,该着急的应该是赛里芬公爵。”
“很好,”公爵大人点点头,“我会让奎因伯爵去办。”说着,公爵站起身,倒了一杯酒递给乔治“有你的谏言真好。”
“我的分内之事,大人。”乔治也跟着站起来,双手接过酒。
“我会让奎因伯爵组建起队伍,”巴尔双眼通红,“让他们也尝尝后院起火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