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1日。

　　位于医政路1号的城市大学附属医院2楼脑科中心的一个房间里，吊兰、文竹、绿萝和万年青这些四季常青的植物盆栽摆满了窗台和角落，使得这间看起来未来感十足的空旷房间里，有了些许盎然的春意。

　　东风从窗外吹来，带走房间里各种电器的热量。

　　房间中央唯一的病床上躺着一个须发茂盛面孔苍白的男子，他双眼紧闭，呼吸平稳。许许多多黑色信号线织成一张密集的网，罩在他的头上，另一端延伸出一根粗壮的黑色电缆与一旁的巨型银灰色电脑相连。

　　维持生命的机器在病床另一旁工作着，上面显示屏的信息不断刷新着。

　　女医生从巨型电脑的屏幕上移开视线，缓缓取下一直戴着的白色头盔放在一旁，沉稳地拿起放在桌上的早已变凉的黑咖啡，凑到嘴边一饮而尽。就这样呆呆地凝视着虚空浮想了片刻后，才缓过神来回头望着身后坐在小型待客沙发上的一位老者。她的脸庞带着汗水微微的湿意，清秀的眼睛带着倦意，如梦初醒的目光随意游移，最后定格在老者缠着纱布的手指上。关心地问道：

　　“您的手指怎么了？”

　　“啊……这没什么，早上在地下室清理垃圾的时侯，被木刺扎到了。”

　　“哦……”医生沉吟片刻，“记得小德刚刚被送来这里的时候，您的手指也是这样包扎了起来呢。”

　　“唉，这些年我越发有些力不从心了，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吧。”

　　老者平静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苍凉。

　　“请多保重。”

　　“不要紧的。”

　　老者将受伤的手指隐藏在上衣插袋中，站起身来望着刚才还在不断变化、此刻已寂然不动的电脑屏幕。眼中的平静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期待。

　　他尚未开口，美丽的医生便用温柔的女中音说道：

　　“在这第4个10年中，我一定要让他感到XINFU。”

　　“信服？难道经历了这么多，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只是活在梦中吗？在梦中遇见你，在梦中经历了所有的一切。”老者喃喃地说。

　　“不，是幸福！记得4年前，你发现他晕厥的时候，那时他正在写作吧？”

　　“当然！”老者带着隐隐的自豪答道，“我没料到这小子居然那么花那么长的时间坐在电脑前写东西！以前，就是玩电脑游戏，他也从没有一宿一宿地熬通宵啊。唉，那天早上，我从地下室上来，发现这小子仍旧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后来，吃早饭时怎么叫他都不回应。推门一看，糟了！这小子趴在桌上。旁边燃烧的香烟差点把整张桌子给烧起来！送进医院后大夫说，这是久坐形成了血栓，随着血液循环导致肺栓塞，进而引发了大脑缺氧，失去了意识。大体上是这么回事吧？”

　　“没错，血栓虽然已经溶解，但他缺氧的大脑还是很难复苏。因为被禁锢的意识仍未清醒、仍未完全的恢复。不过，有了这台超级电脑，好歹我可以和他进行梦中的交流。”

　　老者已不再惊讶，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竖耳聆听着。

　　“不过，”医生做了一个深呼吸，“令人惊奇的是……”她放下咖啡杯，开始操作键盘。屏幕上的内容从患者的意识画面切换到一篇稿件中。

　　“您看，这就是他昏迷前所写的作品吧？可惜的是还没有完成，标题为《十年》。”

　　“没错！就是这个可恶的东西！把好好一个人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看着这些文字组成的篇章，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消瘦的爱子，老者激动起来，全身微微颤抖。

　　“这可不是一件可恶的东西哦。如果说它是梦想，这梦想却尚未长出能够自由翱翔的翅膀……这部未完成的小说我看了许多遍，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显然，在这部小说里他倾注了全部精力和全部想象。不断的阅读中，我终于理解了小德失去意识前的那些想法了，这是他虚构的世界，也是他自愿留在其中的世界。小说里，他是如此强烈地渴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十年前的世界中，去找回被浪费的光阴，被蹉跎的梦想，去重新选择一条新的路，去寻觅失之交臂的幸福……”若有所思的医生忽然用有些顽皮轻佻的少女般的语调接着说：“啊！结果呢，我很荣幸地参与了他的故事，进入了他的梦境，帮他完成了这篇很棒的作品。”

　　“您的意思是？”

　　“您看，我虽然没有写下任何文字，但我利用这台可以抵达他意识深处的电脑，与他相逢，与他交往，并建立起了深层的联系。他把我的数据投影当成了一个女孩，而我也成功地利用这个幻象去刺激他昏睡的意识。他积极迅速的反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甚至比现实中的人还要活得精彩。在这电脑里的平面世界中，这些精彩的互动令他在一次次的10年轮回中感到了欢乐和悲伤，帮他在这个虚拟世界中明白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什么是梦想。十年的轮回，幸运和不幸的交替中，生与死的历程里，他也许已经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东西，什么样的梦想才是应该用10年的时间去寻找和奋斗的。这漫长又短暂的10年光阴，让他发现了自己，也发现了时间的秘密。结果也许并不重要，问题似乎仍未解决，但心灵却收获了成长，他的意识也因此渐渐生动和活跃起来。”

　　“也就是说，他的意识正在不断地恢复？”

　　“正是如此！在他意识中，这虚拟的梦之世界以十年为一个期限轮回着，而在现实中每次轮回需要约16个月的时间。他的昏迷时间从2015年持续到现在的2019年。这期间，他3次回到小说中的2005年，随后又来到了设想的10年后，也就是他昏厥时的2015年。他不断改变着幻想中的世界，不断调整着自己当初的选择，随之承受着10年后的巨大变迁。在数次穿越那个位于自家楼下地下室的时光隧道后，他不同的选择，最终演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未来景象。历经了成功、离别、孤独、暴富、残疾……最后，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领悟到了什么，又寻觅着什么。随着这起伏跌宕的人生经历，一些复杂而深刻的思考不断刺激着他的意识保持活跃和自我修复。这些问题随之印刻在他的心中。其实，这些深深的拷问和痛苦的求索我都感同身受，可也许就连满腹经纶的学者和饱经沧桑的智者都无法完美地回答这些问题。还有那段对他和我来说都刻骨铭心的爱的历程，这段历程虽然并没有童话故事里那样顺遂美好，但也不像这个现实中那样平庸黯淡。他和我置身其中的世界，是现实与想象交融和博弈的世界。通过这台超级计算机将大脑信号转化为数据，又将数据模拟成虚拟影象的过程，实现了现实世界与意识幻梦的互动。而真正的成果就是：昏睡者受损的意识功能在不断地外在刺激下正焕发生机并自我修复。也就是说，他离彻底的清醒越来越近了！这将是医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

　　听着医生不知疲倦的讲述，老者看着屏幕画面上，黑色的光标如燕子般掠过那一行行致密的文字。这些长短不一的汉字队列，是他的儿子小德从这个真实世界的边缘滑落前，那颗渴望幸福又充满幻想的心灵，用文字敲出的呼唤与呐喊。他曾经无比憎恨这些文字，因为文字夺走了儿子，将他关在外人无从解读也无法沟通的神秘高大的心之围墙里，围墙的背后，就是儿子迷失其中的心之迷宫。而现在，他开始觉得这些的文字并不可恶，它们也许正隐藏着守护着一个神秘美丽的梦想世界。它们更像是一些从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遗迹中剥离下来的宝贵碎片。这些碎片上，正熊熊燃烧着来自小德灵魂深处那炽热鲜活的生命火焰。

　　电脑屏幕上忽然出现了提示，静止的文字的画面，被一幅幅不断变幻的意识图景所取代。老者太熟悉这些变幻无穷的画面了。

　　“您瞧，他又上线了。此刻，是2019年3月21日15点42分，患者马小德将再次进入了意识活动期。他一定是从那栋公寓楼的5层阳台窗户后面发现我了。好吧，我将再次和他相遇，开启新的10年展开新的故事。按照这样的活动频率和活跃强度，我想，不久，他就将回归这个真实世界。”

　　“那……还要再等多久？”

　　“嗯……他刚刚送进脑科中心的时候，脑功能大概降到了原先的20%。而每一次10年的轮回，可以大概恢复20%，随着3次轮回，如今他的脑功能大概可以达到80%左右。也许，再用不了1年，他就会睁开眼睛的。”

　　“是吗？那么……咳，当他醒来的时候，还会记得发生在昏迷中、你与他互动的一切吗？”老者终于将这个一直以来隐藏在心中难以启齿的疑惑大胆地问了出来。

　　一直成竹在胸一直平静自得的医生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慌张地撇了老者一眼，继而迅速抓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可杯中已经空空如也。放下杯子，她久久凝视着这只陪伴她4年的心爱的马克杯。喝空的白色马克杯上画着一只橘猫。此刻，它正从杯壁弯曲的2维平面上用绿莹莹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医生和这个3维世界。

　　“一切皆不确定，一切皆有可能。其实这也是我最感好奇的地方。即便这次人类首次漫长的现实和梦境互动能够创造脑科学史上的奇迹，能够唤醒昏迷长达数年的患者。我想，在论文中我也不会提及这些梦境的内容。这些互动的内容……其实……只是一种手段和工具……嗯，一个实现目的的过程而已。糟糕！如果他记得深眠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信以为真的话，那我岂不是非得成为他的恋人不可么？”医生的脸颊渐渐地红了起来，她低着头幽幽自语，仿佛干了一件始料未及的蠢事一般。

　　“不，我想不会的。”她决绝地晃了晃脑袋，似乎要挣扎着从这个带有梦幻意味和童话色彩的遐思中逃逸出来。她忸怩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双手在胸前轻轻挥舞。

　　“因为这个结果是这台超级电脑所不允许的。”

　　“为什么？”老者惊讶地问。

　　“在漫长的互动中，您几乎一直在这里，您知道上个十年中我和小德的结局是怎样的？”

　　医生不施粉黛的脸有些苍白。

　　“您在电脑中死去了，因为那个……什么法则……被破坏了。有人在追杀小德和你。”

　　“没错，那是因为在二维世界中出现了超出维度的行为。但真正的原因却不是这个，而是在人机互动的虚拟世界中出现了电脑无法预料的东西，这个东西对于这台超级电脑来说是最为致命的电脑病毒。那群追杀我俩的人其实并非什么南极冰川的守护者，而是电脑中的杀毒程序。”

　　女医生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大叔，您知道这种病毒究竟是什么么？”

　　老者紧闭嘴唇久久不语，他蓦地明白了什么。

　　女医生惨然一笑，自问自答：

　　“这病毒究竟是什么呢？是爱意。这个变量是电脑所无法理解和难以控制的，因此会威胁到整个互动世界的稳定，令数据发生紊乱。所以，在我和小德之间，当爱意出现的时候，必然会伴随着电脑的惩罚。这就是爱的代价。”

　　“当不幸即将来临，我却无法告诉正沉浸在爱中的小德。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个缺乏爱的世界正是他所营造和留恋的世界。所以只能用时间旅行会破坏世界运转的法则来解释一切。而他也相信了，那个突然崩坏变成碟形的地球仪，其实正是他内心认同的隐喻。”

　　“……”

　　“我可以操作这台电脑，在他的意识彻底复苏前，删去我俩这4年来的互动所留下的一切数据。这台连接梦境和现实、制造意识幻象的计算机可以使所有的无关数据清零！就像人们在醒来后忘却了曾经那么真实那么鲜活的梦境一样。醒来后的小德将对这漫长的梦境毫无察觉，毫无印象。真是可惜了，但也许必须得这样！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虽然有着难以估量的情感价值，但对于这台精密易损的计算机来说却是一场噩梦。这些毕竟只是一场梦而已，小德会因这漫长奇幻的梦而完全彻底地康复的。

　　“到时候，彻底醒来的他将忘却这里发生的故事，而在真正的现实中去寻找他在昏迷前所渴求的一切！”

　　医生白皙修长的手指并没有指向脑袋，而是指向了胸口。

　　老者和医生久久对视着。

　　老者还想再问她一个问题，那才是真正徘徊在心灵中深感疑惑的问题。这个问题似乎与他沉睡4年的儿子毫不相关，但也许是这个可怜的不明真相的深眠的病人最想问的问题：医生，在这4年的相处和治疗中，在30年的梦境互动中，您所作的一切真的仅仅是为了我的康复吗？这些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这些刻骨铭心的悲欢离合，真的只是您所扮演角色的剧本和逢场作戏吗？这些耗尽了您整整4年的研究精力，投入了智慧和情感的演绎和互动，真的仅仅是为了履行治病救人的职责，和发表一项震惊世界的医学成果吗？在漫长深刻的心与心的交流中，您难道一直认为那个躺在病床上一无所知却历经了一切的男子，我，与您自己仅仅是病人与医生如此简单明了的关系吗？

　　老者越想越激动，也越想越伤感。作为病人家属，他的心中只有感激和感动。可作为小德的父亲，作为目睹了发生在这台巨型电脑中3个10年中凄婉爱情的见证者，这个疑问一直折磨着他。

　　似乎察觉到什么令人难堪的场景即将发生，医生不再与目光灼灼的老者对视。她转回身去，刻意忽视了待客小沙发上神情激动又拼命克制的病人家属，认真地观察起电脑屏幕上表现患者意识活动的画面。她缓缓擎起，慢慢戴上那个如摩托骑手所戴的那种巨大的白色头盔。在这个宛如地球仪般饱满浑圆的头盔中央，刻有两个圆连接起来的图案。这个象征着大脑互联心灵相通的图案，这个代表着数学上无限的符号，在老者眼中就像一个寓意吉祥的葫芦。头盔的底部，延伸出一条辫子般粗大的白色电缆，连接在医生前方的银灰色巨型电脑上。白色电缆与病人脑部延伸出来的黑色电缆并排插入电脑主机，却传输着清醒与沉睡、白天和黑夜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信号。

　　这位即将再次进入虚拟现实中，驰骋在沉睡者意识世界中的“骑手”，她的喜怒哀愁将沿着白色电缆输入电脑，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入病人昏睡的梦境中，带来现实世界的一缕清风，一线光明。

　　进入这个奇妙的世界前，她最后转头看了看老者，挤了下眼睛，莞尔一笑。

　　虽然再也无法弄清，眼前这位可爱而执着的医生和沉睡了4年的儿子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是清醒的医生和沉睡的患者？是穿越30年时光生死与共的恋人？是遨游幻想世界的黄金搭档？还是受难者与救苦救难的菩萨？但有一点老者十分清楚，那就是我们3人谁都没有放弃！谁都没有虚掷光阴！在一去不返的光阴里，在唯一的时间轴中，我们正拼尽各自所有力量，在追逐梦想、在履行职责、在苦苦企盼。

　　老者心中伤感和激动终于变成了平静和感动，所有折磨人的现实问题都在眼前屏幕上这些璀璨神秘的想象画面中失去了分量也失去了意义。他的眸子渐渐湿润起来，因为一颗久违的泪珠正从身体深处中诞生。注视着二维屏幕中那属于小德和小雪的世界，这颗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缓缓滚动的晶莹泪珠里，好奇的成分渐渐化解了悲伤，不断酝酿着，蓄积着。生命和时间，正在另一个世界中被赋予新的意义和价值。那枚超现实的碟形星球正孤独安静地旋转着。在被冰晶般南极环形山所包围的平面世界中，在那遥远的失而复得的梦境中，随着被想象所催化的时间的倒行逆施，随着生命在某时某地为了某个极其重要的理由而不顾一切地突破了这个严酷世界的无情法则，随着风景的变幻，随着故事的展开和推进，这颗愈发晶莹愈发美丽的泪珠终于渗进其中，填平了地球上那最古老最深邃的陨石坑。在时间的起源，在这颗由无数宇宙尘埃因某种力量和机缘凝结而成的星球上，那带来一切生命蕴含一切梦想的宇宙来客冲入这颗初生星球怀抱中所留下的第一道伤痕与切口，终于变成了一片平静忧郁的湛蓝色大海。这片圣洁清澈的爱之海洋淹没了神秘沧桑的真相，掩盖了所有往事遮住了一切记忆，奔涌流淌在整个世界的中心。

　　泪珠悄然滑落时，老者扭过脸去。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见病房门上贴着的医生名牌和患者名字。

　　顾晨雪，马小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