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道叫自己“老师”,黑衣女郎严肃地伸出食指、在面前晃了晃:“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我‘老师’。”
听了这话,已经四十开外的王道像小孩子一样搔了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耸了下肩膀,然后给夜叉倒了杯热水,坐到她旁边的一支沙发里。
王道来自东陆国西南部的一个大区,早年曾留学德国,很受当地一家医学院的器重。学成之后,王道原打算留德深造,在当地组建一间医疗机构,但不知什么原因,最终他选择了回国,并且是来到了他从未涉足的的G5市。作为外来人,王道深知创业的艰难,所以他起先只是在G5的一家国立医院做临床医师。几年之后,凭借高超的医术和无可指摘的人格,王道在G5终于赢得一席之地,并趁势创办了这家专门从事医疗器材研发的立德医疗集团,还与人合股、开办了那所在G5赫赫有名的莲山博爱医院。
如今的王道已经直奔五十了,却一直没有结婚。G5本地的重量级人物曾给他牵过几次线,都被他一一婉拒。王道的个人生活一直是个谜,也是G5坊间颇具人气的饭后谈资。王道将大把的时间都用在了医疗器材的研发上,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他旗下的几款产品甚至远销到欧美。或许正因为专业上的志得意满,王道才忽略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对政治表现得意兴阑珊,特别是在G5这样、政治和商业纠扯不清的情势下。他对支持周馥之竞逐下届市长的议题未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表示如有需要一定勉力而为。周馥之对于王道的态度也没有过多的追究,因为他对王道以及王道的事业,正像王道对他一样,不怎么上心。况且虽然立德集团在G5举足轻重,但在政界,王道的言论一直可有可无。
现在,那个一袭黑衣的夜叉安静、优雅地坐着,对身边的王道简直视而不见。白皙的面庞、灵巧的五官、紧闭的双唇,女孩看上去既让人蠢蠢欲动又情不自禁地敬而远之,修长的套在黑色皮裤里的双腿彼此略微交叠,脚踝处露出那个神秘夜叉的刺青。女孩双手搭在沙发两侧,仿佛一尊裹着黑色布罩的大理石雕塑,如此的纤美,又如此的冰冷。坐在一旁的王道好几次用余光看着身边的女郎,喉咙快速地上下滑动着,终于忍不住将一只手轻轻地盖在女孩的手上。女孩触电一般地扭过头。四目相对,王道赶紧将手抽了回去。他有些惶恐、有些局促地用双手在脸上使劲搓了搓,为的是驱除一下困意,也许是缓解一下自己尴尬的紧张情绪,然后思忖片刻,开口道:“老师,哦不,薰子,我这么称呼您可以吗?”
被称作“薰子”的女夜叉喝了口热水,缓缓道:“唉……其实,‘老师’比‘薰子’更合适些。算了,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您……什么时候过来的?”王道问。
“就刚才。高思来之前我就到了。”
“这么晚,您去哪儿了?或者……你们在一起?”
薰子将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扼要跟王道说了一遍,随即有些凄然道:“这孩子好像知道我在这儿。”
“怎么会?他跟踪你了?”
“我一时疏忽,没想到他会来找你修补伤口,把车停在楼下后院了。我怕他已经看到了那辆车。”
“哦,有可能……对了,您此次前来,有什么指示?”王道对薰子讲话,不论是语气还是态度,总是这样谦卑恭谨。薰子对此似乎挺受用,又有些不自在。“什么‘指示’不‘指示’?我又不是市政厅的人。我过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刚才那通折腾,我也睡不着了。算起来,咱俩大概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不会。”王道说,“上次在墓地那边,我看见您过去了。”王道说的是十月初大家祭奠袁子维的那个清晨。
薰子莞尔一笑,马上恢复了严肃。她长吸一口气,说:“高思这孩子,迟早会识破我的身份,到时候该怎样?我跟他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王道沉默了片刻,说:“您最开始跟踪高思,为的是保护这孩子。但如今的高思长期在月牙湾那边的地下,您现在所保护的,只是他的窥甲;今天晚上就更‘过分’了,保护的是他朋友的窥甲。一个机械人保护另一个机械人,嘿嘿,有点儿滑稽……”
“有什么‘滑稽’的?”薰子板起脸来,“不错,我也是窥甲。我的初衷确实是保护高思,但内心深处,我是为了更多地看看这个孩子。现在他已经那样了……”薰子说着,擦了一下墨镜下缘淌出的泪水,继续道:“我只有通过他的窥甲看到他,即使没法看得真切。毕竟,窥甲和本人在某些极其细微的地方还是有差别的。另外,保护窥甲,也是保护你们这项技术。如果哪天窥甲出事了、比如让别人拿走了,你还觉得‘滑稽’吗?”
王道听了,赞许地点点头、同意“老师”的说法:保护高思的窥甲,既能近距离地看到“高思”,也能保住SUB-65的秘密不会外泄。王道想起了什么,对薰子说:“刚才他问过我,是不是还另有一个窥甲,指的就是您。”
“我担心的,不是他发现我现在这个身份,而是另一个身份。你懂吗?”薰子似乎对学生的理解能力有些不满。王道明白过来,把身子往女孩那边凑了凑,宽慰着:“暂时应该不会。至于以后嘛,走一步看一步,事情总会解决的。”
王道看出薰子对他这段不痛不痒的套话有些失望,赶忙找补道:“其实,这些年,您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不论是以什么身份、什么面貌。可以说,您已经尽到了应尽的责任。那天晚上如果没有您,这孩子恐怕早就跟袁子维一样……”说到这儿,王道发觉自己失语,立刻换了个话题:“要不,您先在这边休息休息?现在刚两点多……”
薰子伸了个懒腰,说确实有些累了、正想借这个地方养养精神。况且,“我琢磨着,高思大概正躲在楼下某个地方等着我。”薰子说,“我了解这孩子。如果他发现了我的车,肯定会等着一探究竟的。”
王道面露微微苦笑。他向薰子伸出一只手,示意拉对方起身。薰子婉拒了王道的热情,自己站了起来,问:“哪里合适?我小睡一会儿即可。你知道,作为窥甲,真正的我在什么地方,我在那边睡就行。在这边,只是缓和一下疲劳的躯体。”王道当然明白,他指了指作为卧房的套间:“如果您不嫌弃,就睡在我那里。我另外找个地方将就下,反正也睡不着了。”薰子道了声“谢谢”,转身走向套间。
这时,王道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薰子,忘情地闭着双眼,两手在女郎身上来回摩挲着。薰子大惊,慌忙转身,一把推开王道,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却又缓缓放下了手。
薰子满面羞红,声色俱厉地低声道:“你怎么又这样?!我说过我们不可能的!你是不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王道见薰子震怒,急忙后退两步,低着头连声道歉:“老师息怒,学生再也不敢了!我保证……”
薰子又羞又气,狠狠瞪了王道一眼,扭身走进卧室。
这个时候,立德集团后院的围墙外,马路对面,停在一个街角的汽车里,透过前挡风,一双犀利有神的眼睛正紧盯着立德集团的大门。
薰子说的没错,这个人正是躲在袁子维窥甲里的高思,他在等着夜叉的再次出现。
薰子离开通港路后,高思径直来到了王道这边。因为不是工作时间,正门没有开,高思从立德的后门驶入,将车子停在后院。一下车,他就瞥见了停在不远处墙根的那辆黑色SUV。和薰子分手后,这一路来,高思一直在琢磨着这个黑色的神秘女郎:如果她是窥甲,那这副窥甲的本尊是谁?后面的操纵者又是谁?她为什么几次三番地跟着我?她在保护我、还是保护我的这副窥甲?
现在,女孩的车子就在眼前,高思四处张望一番后,来到车前、向里面瞅了瞅,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她来这里干什么?难道……”高思觉得这事只能问王道了。所以,刚才借着和王道聊天的机会,侧面“打探”了一下这个“她”。从王道的答话里,高思感觉对方在跟自己打太极、装糊涂,他却不便多问。如果对方不想或不便跟你说,耗一天也没用。这个道理高思还是明白的。出了立德集团,他将车子停到马路对面的一个隐蔽地方,默默地坐着,一边看着昏暗的星空,一边等着神秘的夜叉再次现身。
时间缓缓地流逝。东边的海平面上,太阳已经悄悄露出了一轮微薄的辉光。快5点了,高思看看表,心里说:不能再等了,如果让人看到“袁子维”在街上,可就大条了!
高思发动了车子,趁着薄薄的、似有还无的曙光返回了月牙湾。
高思的车子离开不久,薰子的SUV也从立德的后门探出了头。十几分钟后,SUV驶入通往月牙湾的大道,进入到这个顶级富人区的内部,然后拐了几拐,消失在一排直径半米多粗的茂密的梧桐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