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人头攒动，观者如垛。
不管是军士，还是百姓，都伸着脖子往城外眺望。
小地方缺少纪律性，尤其这种常年无战事的滨海小县，除了饥饿，百姓没怎么受过战争的毒打，以前田楷和袁家在青州大打出手，蓼城百姓运气好，远在海滨，见不到太多血腥。
现在吃得饱了，就闲着一个个没事干，堵在守军身后驻足观看。
人堆中，被隔出一段空旷地。
蓼城县长姓马，是个已过花甲的老叟，头发早已花白，此刻猫着腰，从城垛中观望，紧张查探迷雾中军队的动向。
他年轻时上过战场，在北面和乌桓有过较量，深谙战争的残酷，可不像这群无知乡民，时下不躲在屋内，反而立在城头当活箭靶，叫都叫不住。
远处黑压压一片。
老人家心生胆寒，每当有战马嘶鸣响起，他就下意识地回退几步，总觉得会有冷箭，射到自己刚才站立的位置。
他实在想不通，这支军队到底从何而来，为何一点风声都没。
这几日没听说乐安那边有敌袭，哪怕更远点的千乘和广饶，也没闻见有什么战事，缘何自己这偏僻地方，会迎来这么支陌生军队。
之所以说陌生，是因为迷雾中，对方偶有兵卒靠近，露出的铠甲兵器，看着不像青州的制式。
看了会，马县长退下城垛，来到后方的城楼内。
那位前几日突然驾临的簿曹从事，头上缠着细布，这会儿正悠闲地躺在一张木制长椅上，嚼着身边美妇塞进嘴里的甜枣。
油腻大胖手，极不老实，在那美妇身上游来游去。
马县长一进门，刚好见到这一幕，急忙转身走了出去，而后重重咳嗽几声，似乎觉得不够，又在开着的门板上敲了数下。
等待一会，站在门外道：“华从事在里面吗？”
里面没反应。
马县长犹豫了会，再次询问，里面才不耐烦说了声，“什么事？”
马县长进屋，慌张道：“华从事，外面来了支军队，人数众多……”
“好了！本官不是瞎子，要不是收到消息，哪会大早上来这城楼。军队的事本官一清二楚，此事与你无关，你该干嘛就干嘛，别在本官面前瞎转悠！”
华彦语气有些不耐烦。
其实，簿曹从事官职并不比县长大，但诸侯蜂起的年代，这些州牧从事背后都代表着一州级别的大人物，比如华彦的背后，明面上站着袁谭，且簿曹主一洲钱粮簿书，权利极重，所以马县长哪怕俸禄比对方高，却也没底气和这位更像是刺史替身的人物叫板。
马县长见华彦不以为意，又道：“可……可是我们蓼城没那么多兵力守城……”
“你是聋，还是听不懂我的话？”华彦怒道：“说了和你没关系，这是大公子的人马，你瞎担忧什么？”
“啊？这……”
马县长一脸惊愕，既然是自己人，怎么不见人通传，反而像是将城门围住的架势。
可华从事既然这么说了，马县长也算松了口气。
他正打算再问问，想知道这支军队来蓼城的目的，却见华从事目色生厌，一副想赶人的样子，马县长不敢多留，客气几句便急忙离开。
华彦见马县长走了，鄙夷地冷哼一声，他就不喜欢与这种兵油子出身的人打交道。
不但愚笨，半点眼力见都没，遇到事情只会大呼小叫，全然不动脑。
嘴里不轻不重骂了几句，华彦拉过身边美妇，伸手在她身后丰腴处捏了一把，惹得女子一阵惊呼，华彦浪笑着站起身，看向窗外。
这儿算是蓼城最高的几个地方，能一览无遗，看到城外军队的轮廓。
华彦静静眺望，眼中情不自禁浮现出一抹怨恨，然后化为一声冷笑。
他虽不清楚，那位狗胆包天的青年，为何会有大公子的令牌。
但大公子特地提拔他为簿曹，让他依借粮草，拖垮这支军队，两人关系看来很一般。
故而他做起事来，也就不用讲情面，更不用担心，对方用那令牌做要挟。
最有趣的。
远在冀州的三公子，同样暗中来信，让他借着大公子的名义，整垮这支军队。
这么多年，两位公子从来没有这般意见相似过。
华彦现在看到这支军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恨不得立马将它毁了，好到两位公子跟前邀功。
只不过，这里面也有区别。
大公子希望他拖垮对方，然后收编军士，重组军队，从而完全将它掌控在袁家手里。
而三公子则希望，让这支军队和大公子的人马发生冲突，以此消耗双方。
这个度，华彦现在算不准，也不好把控。
但无论如何，这支军队是大家都想毁去的！
想到这，华彦喉咙间忍不住发出兴奋的嗑嗑声，吓得身后妇人驻足不前……
……
一个时辰后，大雾终于散去。
太阳像是昨日初嫁的新妇，巳时过了大半，才羞答答地撕开白雾，出来见人。
华彦在半个多时辰前就已离开，说是回驿站休息，不过那美妇也跟了去，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讨论。
马县长还在城头小心观望。
他原本回了家，正打算吃早饭，却有人跑来汇报，说簿曹从事带着一妇人回驿站休息了。
马县长听后，饭也不吃，急匆匆又回到城头，坚守起来。
华从事不让他管，可他不能不管！
他以前是当兵的，知道什么叫纪律，也知道百姓的命比天大。
没搞清楚这支军队的来意，马县长内心难安。
既然做了这一县之长，被人称一句“父母官”，他觉得，自己就有义务守护这座小县城。
否则。
他戎马半生为的是什么？
那些战死的战友为的又是什么？
这些乡野刁民虽然可恶，虽然常常不听他这个县长指挥，甚至偶尔会有读过书的年轻人，于学堂书舍卖弄，拿他这位县老爷做反面教材，嘲笑他刚上任时，大字都不识几个。
可他从来不会往心里去。
因为他明白，这才叫生活嘛！
百姓活的好了，才有精力读书，才有心思卖弄，他每每听到有读书人笑话自己，就一阵得意。
自己这个县老爷，做得似乎还不错哩！
他喜欢热闹，喜欢人来人往，喜欢城东驴吼城西犬吠，那种躺在死人堆里，静悄悄等死的感觉，他不想再体验到。
所以，当白雾散去，入眼是数百个支撑起来的小军帐时，一头花发的马县长终于松了口气。
对方扎了营，也没有任何攻城器械。
蓼城，是真的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