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正是!”
牛掌柜见王脩恍然大悟,又露出询问的神情,急忙道:“就是那匹身有残疾的小马驹!”
王脩回过身,低头重新将目光投向刘尘,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平日里他一直有练习骑马?”
“有!”
牛掌柜用力点点头,接着又挠挠头,“这很重要吗?”
王脩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楼下。
少年郎将扫把放回角落,然后转身卖力抱起一大盆碗筷,往后厨行去,应是去洗碗。
他穿的很单薄,脸颊冻得通红,肘子、肩膀、膝盖处的衣裤上,打了数个不算美观的补丁,全身寻不出世家子弟的贵气,更没有一丝娇气可言,有的仅是普通人讨生活的落魄摸样。
这便是袁公想要的结果。
不至于让这位汉室之后饿死,却让他早早明白,从今以后,他仅是一个普通人。
哪怕再不甘心,在这乱世,也只能依附袁家。
王脩对此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仅是照旧以公子相称。
可是这会儿,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位刘公子。
当年的这位小公子,真的只是喜欢那匹小马驹?
还是说……
为了学马术?
记得两年前,刘尘一家刚搬到青州没多久,身为青州刺史的公子谭,心血来潮,让王脩将一匹奄奄一息的残疾幼马,送来蓼城。
名义上,说是将幼马送给刘公子,作为袁家给的礼物。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羞辱,是赤裸裸地嘲弄!
皇室宗亲,大汉光武帝之后,难道只配得上一匹残疾马?
而当时的刘尘,已经十三四岁,早就明白事理,又是重羞耻的年纪。
王脩打心里,是不忍心做这等侮辱人的事情的,但主上的命令不可违,他只能硬着头皮将马送来。
原以为,这位刘公子会露出愤恨的表情,却没想,对方见到幼马后,开心得手舞足蹈。
王脩料想对方年纪小,看不出问题所在,便试着提醒了一句。
说这马驹的四蹄,长短皆不相同,极难控制身体平衡,八成无法奔驰。
可对方听后,还是欢欣雀跃地抱住马脖子,一脸亢奋。
见如此,王脩也算释然,找了个借口便离开复命去了。
两年来,他没再提起这件事,也没听别人聊起过。
本以为那匹幼马早就死了,谁曾想,此刻死而复生,再次被人提起。
“那马……竟然还能骑?”王脩问道。
“能骑,但行完一段路,就会累得躺在地上吐舌头,驮人一口气走上二三十里,必然已是极限,想要再赶路,保不住需要休养几天。”
牛掌柜一边分析,一边偷偷打量王脩,见王从事双眼凝视自己,不敢隐瞒,继续道:
“这两年,刘公子大清早,就会牵着马到外面食草,有空也会试着骑一下。小人前几日,见到那马竟然小跑了一段路,当时还觉得惊奇,只是这是公子谭赐下的礼物,小的不敢乱嚼舌头,平日里见得次数也不多,便没对您提起。”
“刘公子可有说,去何地访友?”
王脩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
“并未细说,但估摸着就在蓼城附近,您想知道,小的现在就去问问他。”
“不用!”
王脩想了想,最后还是摆手作罢。
二三十里路程,哪怕多跑上一轮,也仅在六十里以内,最远不会超出北海与高苑,只要还在青州范围内,就不用太担心。
其实,王脩最大的底气,还是刘尘的父亲刘和。
谁都知道,这位小公子是个孝顺的主,只要刘和还在蓼城,就不怕他会离开。
而且,为了以防万一,他会派人跟着刘尘。
“这几日刘公子既然访友,你便多照顾下他的父亲,明日一早,你去探视一番,之后一日三次,直至刘公子回来。”
“王从事,那位当年来我们蓼城,不是带了位照顾他的妇人吗?听说是幽州带来的专人,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且刘公子一年前还收留了两个流民,有他们在……”
“让你去,你便去!”
“这……”
牛掌柜先是一愣,而后似突然反应过来,连声道:
“哦,小人记住了!明日我去探查三次,不,明日小人就蹲在他们院子外,早中晚各一次给那位请安,直到刘公子归来!”
王脩满意地点点头,沉吟片刻,道:“这几日我便在你这酒舍办公,你准备一间厢房,窗户要对着他们院落的方向。”
说完,王脩眼中,闪出一丝荒谬不经的期待。
内心深处,他倒真希望这位小公子,能搞点名堂出来。
自桓灵御宇以来,二帝大行荒淫无道之事,外戚骄奢无度,而后宦官当权,大搞卖官和党锢,大汉早已病入膏肓,之后黄巾大乱,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以致诸侯林立。
可恨当今天子年幼,羸弱不堪,外臣尽出董卓、李傕之流,又有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每每想起这些事,想到汉室衰弱危如累卵,王脩不免心有哀叹。
更是不由臆想。
大汉刘氏,也该出一位拨乱反正的治世能臣了吧?
念及此,他下意识望向少年离去的方向,可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可笑。
谁人不想偷安盛世?
谁人不愿国泰民安?
可将这一切,压在一个还在为生存而奔波的少年身上,未免太过自欺欺人了。
不过哪怕如此,王脩还是多看了那儿一眼。
毕竟,少年的体内,终归流着纯正的皇族血脉……
而此刻的王脩,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曾经在一间叫做东福的酒舍内,偷偷臆想过的少年,日后所为之事,不知惊掉多少枭雄的下巴。
……
夜晚,天空突然飘起大雪,将整个蓼城笼罩在朦胧寒气之中。
遥遥望去,官宦老爷及大族世家府邸,透出微弱灯光,渺渺茫茫,映照出天空飘落的絮絮琼花。
刘尘用力呵了口白气,手中提个简陋灯笼。
忙了一天,总算回到自己的院子,院子就在酒舍后面,离得很近,虽然陈旧,但打扫得干干净净。
听说之前是某商户的府邸,后来因犯事,流放了,院子就空了出来,被袁家交予刘尘父子居住,算是对他们这家没落的皇室宗亲,最后的怜惜。
破是有点破,好在还算大,有数间可以栖身的厢房。
正中间最大的一间,是刘和的住所,旁边小房间住着仕女陈香,这两年都是她在照顾刘和。
当年在幽州,刘虞对陈香有大恩。
她本是上谷郡某一氏族的千金小姐,因家中长辈得罪官吏,全族被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抓起来。
好在被身为幽州牧的刘虞知晓,救了她一家七十口。
多年后,刘家式微,当她知道刘和瘫痪,便请愿跟随照顾恩公的儿子,以此相报。
刘尘曾私下查过此事,确认没问题,就让她留了下来。
大门最右侧的屋子,是刘尘自个儿的房间,靠着自建的小马厩。
微弱光线下,他往马厩瞅了一眼,只见那匹黑不溜秋的马驹,在马厩内姿势怪异地走来走去,像是对主人的归来,极为欣喜。
刘尘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也不管这畜生看不看得懂,转身小心翼翼走回自己房前,轻轻推开房门。
只是他刚想迈步进去,一只白嫩小手握着把精致匕首,从门内刺出,吓得刘尘差点将灯笼摔在地上。
“别闹!是我!”
“哎呀!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