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一月底的范阳城,一入夜便寒风凛冽,吹在人面上宛如刀割。
逃离光华寺的一行人却全顾不上天气的严寒,摸黑走在路上,只觉得浑身上下冰火交融。
冰冷的是面庞四肢,灼热的是五脏六腑。
生在盛世,这些人自幼便乐享歌舞升平。
尽管范阳道隶属北疆,多与胡人相交。
但大唐向来兼收并蓄,并无太尖锐的胡汉之分,经济同样相当繁荣。
或者说,胡汉之间在中下层并无太明显区别,至于到了高层便是另一说。
毕竟王侯将相深谙“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道理。
他们死死的把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故而胡人再多、再能闹腾,也永远活在中层以下,永世难以翻身。
此时遭此剧变,除了如关鹭白、李炎、尉迟宥南等心志坚毅、能文能武的之外,其他人谁不是心惊胆战、一步三惊。
尉迟宥南耳聪目明,自然是在前方充当斥候。
铁鳞卫跟在其侧畔为辅助,护其周全,共同为出逃的二十二人开路。
至于关鹭白和李炎则吊在最后,为众人断后,确保背后不受偷袭。
无论哪个年代,行军打仗损失最大的部队不是先锋,不是中军,而是断后的后卫部队。
故两人为了保护大多非亲非故的人毅然决然拖后维持,当真是义薄云天、高风亮节。
若兰虽是女子,但脚程却并不慢。
尤其是惊变之后,她知道自己不能拖关鹭白的后腿,便主动将外袍的下摆剪了,截至膝盖往上三寸,并不影响行动。
又用剪下来的布条扎成绑腿,将自己的小腿细细裹了,行动之间更是灵便。
这次夜间突围,她原本是打算跟在关鹭白身边,但身为男儿的关鹭白怎会答应?
好说歹说,让若兰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扶助着吴先生一起行动。
若兰只得应了,心里却是一万个自责。
她自责自己为何是个女儿家,又为何不能像花木兰、平阳公主那样武艺超群,能够帮助心爱的人儿一把。
走在前面,数次听到身后传来行尸的嘶吼,杂沓的脚步,尖锐的剑风,沉重的闷响。
每当此时,她都觉得自己的一颗小心脏几乎要从口里蹦出来。
不由自主回头去看,却只能看见一团迷蒙的黑雾。
就这样,一路上心情提起来、放下去,提起来、放下去。
但说到底,心还是悬着的,不为自己的前程,因为举世惊变,自己能活下来已是异数。
她的心是为身后的关鹭白而悬。
有几次身后的打斗极为激烈,关鹭白出声让前面快走的时候,若兰都有心扔下吴先生,调头去找关鹭白。
每当此时,她的内心都十分恐惧。
她怕在这看不到未来的乱世当中,再失去唯一挚爱的人。
如果他真的没了,她孤苦伶仃一个女儿家,活在这暗无天日的末世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令她庆幸的是,无论身后的形势再严峻,那一柄银色、一柄亮白的刀剑却依然上下飞舞,生龙活虎。
不久之后,身后又会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若兰心下才稍稍安宁。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行行复行行,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正在不明所以,听声音似乎是尉迟宥南指挥着,让众人躲进了一个高门大院的宅子里。
等到若兰进了院子,前面的尉迟宥南和铁鳞卫已经将角落里隐藏着的三五只行尸尽数斩杀。
若兰急忙回头看时,恰好见关鹭白和李炎二人一路疾走进门,合力关上双扇门,架上门闩。
又从墙角推来一张木桌,将大门堵死,方才安心。
这一夜担惊受怕,若兰哪里还抑制得住自己的情怀。
见关鹭白安然无恙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她情不自禁松开靠坐在花坛上的吴先生。
几步奔跑过去,一头扎进了关鹭白的怀里。
轻轻啜泣,却不敢出声。
她很委屈,又很幸福。
此时充斥着内心的,是一种半糖半盐、半苦半甜的味道。
关鹭白显然对这种儿女情怀并不太熟悉,略有些生硬的拍着若兰的后背,口中含糊不清的安慰着怀里的人儿。
等她啜泣的轻了,方才低声道:“先去屋里待着,我们歇半个时辰就要出发。”
若兰乖巧点头,轻轻松开搂着关鹭白的双手,黑暗中抬头看着男子并不太真切的面庞问道:
“那你呢?”
关鹭白尚未答话,就听见前庭处两声拇指弹响。
这是他和尉迟宥南惯用的联络之法,弹手指的手法与常人有异,屡试不爽。
于是关鹭白轻轻推了若兰的肩头一下,低声道:“宥南与我有事相商,你快去休息。”
说着又将一个小包塞进若兰手里。
女儿家用接过布包,入手不重,透过薄薄的包裹散发着一阵轻微的熟面香气。
原来却是昨日下午自己为他烙的饼子,他揣在怀里,被体温一热,入手还带着体温。
若兰想说我有,但关鹭白已经挥挥手,疾步向着弹指声响的方向走去。
举目望去,只看到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渐行渐远。
“这边!”走过院落中庭,关鹭白听到一个声音低声叫道。
不用分辨,正是自己兄弟的声音,便快步走了过去,身后跟来的正是李炎的脚步声。
这一路上两人并肩作战,脚步声熟悉的紧。
故而不用回头便知是他,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尉迟宥南所在的西侧厢房。
“前面大概二百步距离,三路交叉的位置,有一个很大的尸群。”
尉迟宥南见关鹭白已经到来,便立即开门见山的说道。
关鹭白左右扫了一眼,昏暗的煤油灯照射下,屋里包括自己一共六个人。
除了自己和尉迟宥南、李炎、铁鳞卫,剩下两个正是当初随吴先生一起绘制出城路线图的本地助学。
他们逃离光华寺,目的地是常山,原本应该出东门。
但是这几日在塔上看得真切,东南方面尸群聚集明显多于西北。
故而经过商议,这次的突围选择绕道北门。
出了北门,再转向东行,直奔常山。
然而虽说城北的尸群相比城南较少,但好说也有数万上下。
除了光华寺周围被众人用舍利子余威一举歼灭的万余行尸之外,再往北走,前路却是一片迷蒙。
此时已经是寅时,众人已经摸黑走了一个半时辰,人困马乏不说,在黑暗中继续冒进实属危险。
但若是就此留在院落中休息,一旦被尸群发现,亦或者再出现一只尸猫尸狗,在无险可守的情况下,前途着实难料。
因此简单交换意见之后,几人还是打定主意,继续前进!
但是路线上就需要做一些调整,也需要一些引导帮助,协助队伍前往北门。
“如何引导?你可有建议?”李炎开口问道。
黑暗中,他正用从床单上撕下的布条擦拭着自己泛着银光的宝剑,眼神却盯着尉迟宥南。
“这里!”尉迟宥南将手中的简易地图铺开,又将黄豆大小的油灯推到地图近前。
“据我观察,这个尸群大概盘踞在两个路口之间,而这个路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绕路的话,至少多走半个时辰。”
“所以呢?”李炎追问。
“所以,我们应该从这个位置引诱尸群西向,让出通道。”
尉迟宥南指着街角往西,地图上一个绘着“马房”二字的巨大建筑说道。
“那个马房我知道。”李炎接口道:“整体相当高大,一般行尸肯定上不去。后面接着温榆河,便于逃离。”
“正是如此!”黑暗中,尉迟宥南的目光闪着灼灼的光辉,盯着李炎说道:
“我也是这样考虑,个别精英从这条小道突围过去,绕道马房。吸引尸群西向之后,从温榆河跳水逃生,到北门前三里的谷场与大队汇合。”
听到他的建议,几人立即凑到地图边,细细的研究路线,分析可能发生的情况。
再看天时,估计至多再过一个时辰天色就要大亮。
尽管行尸视力不佳,但是尸猫什么的却是视力全无问题,防患于未然的话,还是夜间更加安全。
“谁跟我去?”关鹭白忽然开口问道:“要会水的。”
尉迟宥南会水,但是他是向导,不能走。
至于李炎和铁鳞卫情况如何,关鹭白并不清楚,所以才开口相询。
这个任务十分危险,铁鳞卫不愿主人犯险,便起身双手抱剑应道:
“我同你去!”
“哈!”李炎忽然笑了:“还是我去吧,以你的水性,就算能逃过行尸追赶,也得葬身鱼腹,到时候还得麻烦鹭白为你收尸。”
众人笑。
铁鳞卫待要争辩,却被李炎轻轻一句:“这是命令。”便生生堵了回去。
李炎站起身,将铁鳞卫轻轻按回座位,低声道:“况且你内伤初愈,怎能乍冷乍寒?还是我去。”
铁鳞卫双目泛红,低头应是。
当真是一手漂亮的御下之术啊!关鹭白心道。
若不是高门大阀出身,又怎懂得这样的手法。
但就算是高门大阀出身,就算是收买人心,却也是自己首先身体力行,当真是说不得其他许多。
再商议片刻,敲定细节,两人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至于若兰那里,听到关鹭白要以身为饵,诱开尸群,当真是千万个不愿意。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所爱之人是为了众人安危,是当一万个嘉奖的壮举,自己又岂能在此时拖他的后腿呢?
卯时初刻,关鹭白与李炎收拾停当,借着夜幕最后的掩护向着西北方向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