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
当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出,王曾的心头顿时狂跳不止,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官家的嗓音或许还有些稚嫩,但语气铿锵有力,如果不是发自肺腑,又怎能颂出这般绝句?
下一秒,一股潮热从王曾的心底骤然涌出,然后又迅速扩张至四肢百骸。
他只觉胸口那颗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跳动的愈发踊跃,似乎在催促着他做点什么。
必须要做点什么!
紧随其后,王曾顾不上什么韬光养晦,径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着赵祯一拜。
“陛下圣德!”
而后,他又对着刘娥一拜。
“请太后降敕。”
沉默片刻,刘娥微微点头,当场下发了指令。
“着中书草诏,自今岁起,占稻所产,一律并入夏秋两税,不得异等相待。”
“此诏,五日内下发各路。”
言罢,刘娥心中响起一声叹息。
六哥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太冲动了一点!
正常情况下,应该先由大臣们讨论,再综合各方意见,然后选出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方案。
然而,刘娥只是站在了第一层。
不贸然下场的道理,赵祯当然明白,但他偏偏这么做了。
偶尔冒失一点,方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行事。
此外,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主动接过话语权。
占城稻是早稻,以南方的地理环境以及气候,完全可以做到一年两熟,岭南地区,甚至可以一年三熟。
如果继续任由两府大臣扯皮,推行稻麦复种的事,恐怕就没了下文。
落坐之前,赵祯又对着刘娥行了一礼,紧接着,他目光一转,看向了三司各部副使那边。
“俞待制(献可),朕听闻,卿是歙州人?”
一听到官家钦点,留着浓须的俞献可,立刻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他刚刚一直在回味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
此句,绝妙!
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为君之道,成矣!
俞献可施礼道:“回陛下,臣确是歙县人。”
赵祯微微点头:“歙州地处万山之间,大山之所落,深谷之所穷,凿山而田,累层而上(梯田),地多贫瘠。”
“以卿观之,占稻与本地稻种,孰优孰劣?”
俞献可执礼道:“凿山为田,耕者数倍其力,然所得,却等于,甚至少于低田(平地)所得。
又以,粳稻者,非膏腴之田不可种,占稻者,不问肥瘠皆可种。
以臣观之,占稻更适合歙州山田(梯田)。”
“善。”
俞献可的回答,赵祯很满意,对方没有避重就轻,而是直接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有那么一点担当。
旋即,他目光一转,看向了胖乎乎的丁谓。
“丁司空,咸平年间,卿为福建转运使,闽地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民多而地狭,闽地多种占稻,是朝廷主之,还是百姓自发为之?”
丁谓想了想,沉声道。
“当是自发为之。”
赵祯追问道:“朕闻,闽地稻种可一年两熟,此事可否属实?”
丁谓道:“回陛下,闽地稻种确可一年两熟,但一年两熟之地,并非福建一路。
岭南、江淮之间,亦有一年两熟之地。
然,田虽两收,二获(收)却远不如一获。
唯有膏腴之田,或可一年两获。”
听到这话,赵祯顿觉恍然。
是了,他好像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
后世的水稻一年两熟、三熟很正常,而搁在北宋,没有充足的肥料供应,双季稻,似乎有那么点水土不服。
双季稻,双倍的付出,产出却没有单季稻的一倍之多。
另外,牛也是一样非常贵重的农业生产工具,许多百姓农耕时,都是问上等户借牛耕田。
借牛耕田,当然不是免费的。
地主怎会好心?
一般而言,借牛者需要向耕牛出租方支付一成的粮食产出。
所以,很多舍不得割让一成产出的穷苦之家,大多选择以人力犁地。
人拉犁,一年还要来个两次,然后付出和收获又不成正比,底层老百姓,自然不愿意种双季稻。
不过,双季稻以及稻麦复种制还是有操作空间的。
如果觉得事情难做便不做了,技术还怎么发展?
念及至此,赵祯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占稻早熟,三到四个月即可收获,似闽地等南方多热地区,一年或可种双季。”
“而江淮之地,可先种早稻,秋收之后,复种小麦,四月收麦,五月种稻,九月收稻,十月种麦。
如此,一年双熟,赋不加倍,而岁收倍增。”
“至于,地力问题,以轮种之制,今岁复种,明年单种,以养地力,可否?”
听到这个问题,台下的众臣纷纷陷入了沉思。
可行吗?
在座的人,虽然也有寒门子弟,但寒门,至少占个‘门’字,最低也是低层官吏家庭,或是祖上阔过。
对于他们而言,谈经论史,除了武臣出身的曹利用,其他人都很在行。
但,农田技术之类的话题,只能说专业不对口。
一旁,刘娥看着侃侃而谈的官家,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感慨。
紧随其后,她的心底又倏地涌出了一股危机感。
官家越贤明,她还政的时间,是不是越早?
“陛下,臣请对!”
片刻后,王曾站了出来,他觉得官家的初衷很好,但农桑,国之大事,不可擅动。
所以,必须慎之又慎。
“国家粮饷,多仰东南之地,每岁600万石漕粮,皆以淮水入汴州,奔赴京师。
以臣观之,双熟之法,固然利民。
然,农桑,事关民本,改稻之策,不宜妄行。
臣请,先于诸路官田,择田而试之,观其成效。
如效果斐然,再另谋推广之事。”
王曾的这番话,赵祯深表赞同,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将视线投向了身旁的刘娥。
今天的他,动作有点多,是时候将主动权还给刘娥了。
一侧,看到官家那纯善的眼神,刘娥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丝愧疚。
她刚刚都在想些什么啊?
官家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