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不可谓不大，走了足足一刻钟，朱廷方才遥遥见到文华殿外轮廓。

　　宫墙高耸，大红涂漆，百鸟环绕，绕殿三匝，宣示大明新朝代的火热。

　　道路两侧用的行道树是大叶梧桐，朱廷很喜欢这种植物，无论是形，还是名。

　　宫里规矩极严，太监们忙碌的身影，见到朱廷仪仗队伍时候，不管手里有多大活，无一例外下跪相应，战战兢兢如同一只只鹌鹑。

　　朱廷有些不习惯，但是这些克服起来也不是很难，短短的元庆殿到文华殿这段路，他全然接受了自己是皇孙的事实。

　　一个老太监在文华殿门口候着。

　　他很老，老若枯木，老到都替他担心下一刻会不会当场嗝屁，说话中气倒是很足，见到朱廷没有下跪相迎。

　　“二殿下，主子等您好一会了，快进去吧。”

　　太监名叫张百全，在朱元璋当吴王的时候就已经是诸多太监首领，说他是六部开外的第七部宫部尚书也不为过。

　　“皇爷爷今天心情如何？”朱廷轻微朝他点了点头。

　　张百全脸上挂着和煦笑容：“主子的心思，岂是奴才敢猜的，二殿下进去就知道了。”

　　油盐不进的老太监。

　　朱廷看向面前这座大殿。

　　千年前的本家老祖宗，闻名华夏的明太祖，史评褒贬不一的朱元璋，就在面前这座殿里头。

　　他深吸一口气，浩浩荡荡大步朝殿中央走去，每一步都洋溢青春气息，走出个虎虎生风，走出个一日千里。

　　殿中聚着一群身着红色宽袖大袍的人，背后补子绣飞禽走兽，正叽叽喳喳讨论东西。

　　这群大臣手里都有实权，一句话能决定几省阴晴。

　　别看站在最靠外头的人在这里略显卑微，放到地方上是真正举手间翻云覆雨的主。

　　换到后世，自己连给他们上贡的门槛都踏不进。

　　而今，他们见到朱廷这副模样进殿，脸上各有不同表情。

　　或诧异，或冷淡，或作不解思索状，临到面前纷纷正色行礼，让开一条道。

　　道路尽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太师椅上，边上立了个和朱廷差不多年纪的小孩。

　　这人就是朱元璋了，跟后世画像截然不同，圆脸而非驴脸，脸上长很多黑痣，相貌比胡军威武许多，看不出是喜是悲，一双眸子直通深渊，远远看着自己。

　　朱廷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龙威。

　　这种滋味很难形容，给人亲和力的同时不怒而威，若是在街上遇见，会给人留一个好脾气的印象，可要是坐在衙门大堂之上，底下的犯人估计没三句话就把罪责全交代了。

　　他阔步朝朱元璋走去，朱元璋轻轻抬眉扫了他一眼，似乎感受到朱廷与往日有些不同。

　　“二殿下白日在忙些什么，怎么现在才到？”人群中有一人大声质问。

　　朱廷看向说话之人，此人长了副络腮胡子，身上浓浓一股匪气，在周边文官堆里看着格外扎眼。

　　凉国公，蓝玉。

　　记忆告诉自己这么几个字，同时朱廷敏锐问道了来者不善的气息。

　　太子老爹还没死呢，你蓝玉就明目张胆给自己下绊子起来了？

　　“答你蓝玉舅爷爷的话。”

　　坐在上位的朱元璋声音极为慈和，与威严冷峻的外表判若两人，像个和蔼的老爷爷。

　　常言道外甥狗外甥狗，吃拿拍拍屁股人就走，没想到蓝玉这个做舅爷爷的反倒变本加厉，先下手为强了。

　　朱廷不知道该如何行礼，索性心一横，昂首挺胸，迎向蓝玉目光：

　　“在路上耽搁了点时辰。”

　　满朝文武纷纷侧目而视，这似乎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朱元璋虎目微凝，语气冷了几分：

　　“什么事能比看望你老子还大！”

　　蓝玉跟随朱元璋这么多年，对上位自然了解，浅浅地笑了笑。

　　站在朱元璋身边的猥琐少年，嘴角也十分轻微的勾了一勾，不经意的奚落显得格外明显。

　　他们的小动作没躲过朱廷。

　　朱廷有些不爽，他不喜欢在暗处扎针的人。

　　人群中传触另一道声音：“敢问二殿下是怎么过来的？”

　　朱廷望了过去，说话的人面相微福，肥头大耳好似弥勒佛。

　　照朱廷第一定律，面相越慈善的人，往往心就越狠。

　　他选择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定然是蓝玉同伙，目的就是对自己落井下石一番。

　　朱廷倒也不虚，朗声道：

　　“走过来的。”

　　其实是驮一半，走一半..朱廷在心里补充一句。

　　“既是走过来的，那就对了。”弥勒佛眼睛笑成一个弯，朝朱元璋乐呵呵道，“二殿下精诚之至，不坐轿辇步行而来，是为以贵躯诚感上天，替太子爷祈福啊！”

　　朱廷心里一喜，原来弥勒佛是自己人。

　　此言一出，殿里略微紧张的气氛稍作缓和。

　　众大臣轻声低语。

　　他们注意到朱廷的额头，在秋凉的天气里冒有热汗，下意识赞扬起来。

　　“陛下，黄大人所言极是，我大明朝有孝子如允炆殿下，是我大明之福分也！”人群的角落有一道声音传出。

　　“是啊，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允炆殿下这是为天下人先呐。”

　　又有几道稀稀落落的附和声。

　　这个答案让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做皇帝这么多年，除了阴雨天腿脚不便，或是身体不适，绝大多数时候都选择步行。

　　男人应该骑马。

　　轿辇是娘们坐的东西。

　　“允熥，你是坐轿来的吧。看你方才给咱端个椅子，几步路功夫就喘个不停，身子不行啊，日后要和你二哥多学学。”

　　朱允熥本想辩驳，谁料蓝玉在下头插了一嘴：

　　“上位，使力气这种粗事让我们武人去做，哪里用得到晚辈出力。”

　　不知朱元璋是对这句话不满，还是对蓝玉这个人不满，抬抬眼皮看了黄桥修一眼。

　　黄桥修一直在注意朱元璋的眼神，当即会意，声音飘飘然：

　　“凉国公这话说得可不对了，文治武功历来相辅相成，太子爷文武兼备，圣上更是提笔治天下，上马定乾坤，你莫不是怕小殿下将来马骑得比你好，夺了你的征南大将军位吧？”

　　此言一出，一股无声无息的火药味弥漫在文华殿中。

　　尖锐，太尖锐了。

　　朱廷暗自咽了口唾沫，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不流血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