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推行新法更艰难的是推行新法的人,只要支持新法的人都被披上了道德低劣的面纱。因为吕惠卿驳斥了司马光的“萧规曹随”,吕惠卿就被定义为了小人。改革派的艰难是不言而喻的,想想改革将触动哪些人的利益,就不禁令人胆寒了。大宋延续百年,皇亲国戚无数。不要说皇族远亲,就连太后、亲王的利益被触动,他们也会迸发愤怒的火焰。因为这个帝国是他们的,也不是他们的,归根到底不是他们的。一日,王安石上朝时在开封大街上被聚集起来的皇族远亲密密围住,用半乞求半威胁的口吻说道:“王相公就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李定闻言,说道:“是啊,这些皇亲国戚除了勾结商人囤货居奇,勾结豪强放高利贷,他们还怎么生活呢!”
曾布说:“大宋科举取士,除了赵宋皇室大宗一脉哪里还能门阀世袭?连荫个官都未必能有个差遣。如果断送了士大夫们兼并土地或成为商业巨鳄的财路,为官的不安就成为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致仕回乡,积攒钱财、兼并土地就是他们获得家族安全感的唯一寄托。”
这时,突然有一个年青人说道:“也不都是触动了他们的既得利益,满朝官员就算自己甘愿为大宋鞠躬尽瘁革新除弊,但当着这个升朝官谁敢不为自己的上级发声,敢不为了占了半个开封的皇亲国戚发声,敢为了自己的理想去得罪整个‘士大夫’群体?”
王安石本没有听他们的议论,只是因为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他便走了过去。李承之见王安石走了过去,也忙走了过去。李承之向王安石介绍:“这位就是我曾向您提起过的章惇。”
王安石笑着说:“章公的经历真是传奇啊!奉世常常说起公有经天纬地之才。”
章惇不好意思的说:“哪有奉世说得好?蹉跎了半生岁月罢了。”
二人谈论了整整一天,王安石心生欢喜,真是相见恨晚。他发现这个章惇理性的惊人,具有务实的才干。王安石便任命章惇为编修三司条例官。章惇不胜感激,暗自决心要用自己的才学报答王安石的知遇之恩。
不断有高水平的人才加入改革的队伍,王安石的焦虑也有所减缓。但改革的困难就在那里,并没有因为人才的加入而减小。面临如此艰难的困境,神宗皇帝的支持显得弱不禁风,神宗皇帝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决定为改革派做点什么。神宗皇帝便把反改革声音最大的枢密使文彦博请来,希望能把两派的矛盾化解一番。
神宗皇帝问文彦博:“东明县知县贾蕃是文枢相的学生吧?”
文彦博大惊,正要解释,神宗皇帝摆手示意他不必解释:“东明县事件和文枢相没有关系。朕已诏令,东明县事件不得再深究,都是知县试点新法不当,乡民不懂程序所致。”
文彦博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说道:“谢陛下!”
神宗皇帝接着问他:“新法都在维护百姓的根本利益,为什么都要攻击新法是侵害百姓的恶法呢?”
文彦博立刻镇定了情绪,说道:“新法是维护了百姓的利益,攻击新法侵害百姓确不属实,但说新法是恶法却不虚。”
神宗皇帝说:“哦?那看来卿等都是以百姓的名义对新法进行指责了?”
文彦博说:“新法没有侵害百姓的利益,但新法侵害了士大夫的利益。”
神宗皇帝便问:“那文枢相更关心士大夫的利益?”
文彦博毫不隐讳的回答:“陛下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和百姓共治天下。”
神宗皇帝沉思良久。因为新法损害了士大夫的利益,所以就抨击它是恶法。至于是不是损害了百姓的利益,无关紧要。文彦博的直率是应该被赞扬的。但为什么把士大夫和百姓对立起来的人却没有被定义为奸邪?恐怕这就是多数人的暴政。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能够轮到人民百姓发出声音?发声的权力掌握在士大夫的口中,他们通常以人民的名义欺压人民。
反对派针对新法自是站不住脚,就往往针对人。吕惠卿就因为反驳司马光史学上的错误,而被说成是奸邪。为此,吕惠卿很不服气,说道:“有理不在声高,各抒己见有理有据的陈述观点,不是司马光一直要倡导的吗?怎么我来说道理的时候就不行了?看来规矩都是在有利于自己的时候才拿出来讲的。”李定和邓绾就劝他,想想他们二人的遭遇,吕惠卿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定登进士第,为定远尉、秀州判官。这都是甲科进士正常的仕途升迁节奏。熙宁二年(1069),被御史台高官孙觉举荐至京师。就因为李定把自己的真实所见向朝廷做了汇报,正面评价了“青苗法”,就被定义为奉承王安石的十恶不赦的小人。
神宗皇帝任命李定拜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但朝廷的敕书就是发不下去,三位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封还制书,这三个人还被士大夫们称为“熙宁三舍人”。
神宗皇帝无奈的说:“如果李定所呈不实,完全可以用事实去反驳,何至于此呢?”
苏轼一直都是攻击新法、攻击改革派的急先锋。苏轼暗下决心,一定要在攻击李定的事件上立“奇功”。关键是陛下说了,要用事实去反驳,那就要去搜集能够反驳李定的“事实”。机会还说来就来,苏轼有一位僧人好友,人称佛印禅师,法名了元。了元不了缘,此人在尘缘中与李定有旧。可是既然了却了尘缘就一心向佛,度化众生不就好了吗?可是佛印大师是身在佛院,心在尘世。他想为他的朋友苏轼在仕途上出一把力。
佛印说:“我能帮你扳倒李定,攻击王安石。”
苏轼说:“你?靠念诵《大般若经》吗?”
佛印说:“我可能是李定的弟弟。”
苏轼惊诧道:“你不是俗姓林吗?”
佛印说:“我的生母仇氏,可能是李定的生母。”
苏轼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是‘可能是’?”
佛印说:“这就是关键,无法查证就是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苏轼说:“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佛印说:“可能不是。”苏轼不说话了。
佛印接着说:“仇氏过世,李定未服丧。”
苏轼说:“仇氏不是李定父亲的正室,又不能确定是不是李定生母……”
佛印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点到为止。”
苏轼想了想,就把李定不为“生母”丁忧的事情上报给了朝廷。这件事苏轼也认为捕风捉影、毫无根据,但苏轼却这样做了。苏轼、苏辙为什么一定要成为王安石改革的反对急先锋呢?或许是苏氏兄弟的制科考试后,王安石作为知制诰不肯写敕书,犹如今天的“熙宁三舍人”不肯给李定写敕书一样。更或许是苏氏兄弟一直是太后欣赏的才子,他们不愿意去违背太后的意愿。
一波一波的人派去李定的老家扬州调查,无论怎么查都是捕风捉影,查无实据。反改革派脏水没有泼到脸上就是觉得不舒坦,他们开始炒作另外一件事:有一个官员叫朱寿昌,生母是小妾,生他之后可能受家族排挤就回到原籍了,母子分离几十年没见着面。朱寿昌是个大孝子,发誓要找到他的生母,把官辞了到处寻访,最后母子重逢。反改革派听说这消息群情激昂,纷纷赋诗称赞朱寿昌的孝子行为。苏轼专门为这个诗集写了一篇序,大力褒扬天下有这等孝子。无非就是李定说了“青苗法”好,就被这般侮辱打击。但这个世界一条不变的铁律就是“自作自受”,所有人都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邓绾比李定好不了多少。邓绾进士及第,并且是当科的省元。因为说了新法好,熙宁三年(1070)被王安石召至京师,任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这是反改革派万万不能接受的,赞成新法就是大逆不道,而且赞成新法后还能升官,就比李定还要可气。对邓绾的嘲笑与辱骂不绝于耳。邓绾曰:“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邓绾错就错在把本是一句气话说了出来,而这句气话却是每个官员的心里话。他们谁不是这么想的?可是人家都不说。苏氏兄弟在老苏的带领下,对人品低劣的三司使张方平赞不绝口时,难道不是为了当个官?司马光对宰相庞籍宛若父子的时候,难道不是为了日后的政治地位?可人家都不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