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呐喊和锣鼓声,两岸船队各自向着预定目标行驶,很快就混在了一起,手里工具敲击得乒乓作响。
……
此时新建县街头早已漆黑一片,铁匠铺也没了打铁声,换之而起的是从里屋传出的酣睡曲。里屋正横躺着三人,最里面是喻昌,中间是少年,外边是老者。
突然最里面一个声音中断,过了一会又从鼻端发出些哼哼声来给酣睡曲伴奏,似乎觉得不够特色,又转换成喉部发出的咳咳之声。
……
同一时间,山西太原傅府的书房仍亮着灯,中有一弱冠青年,正手持《墨子》在读,只见他时而动笔,是在给这本《墨子》作注。而书桌上,散放着诸子百家书,尤以《庄子》版本为多。
不知过去多久,弱冠青年合上《墨子》,又抽出《庄子》细看。正看的入神,一妇女手捧参茶缓缓进来,见青年手不释卷,怜惜道:“鼎臣,夜已三更,喝点参茶就去歇息吧?”
青年人正是傅家公子,名鼎臣,字青竹。家学深厚,先祖连续七八代都研究诸子及《左传》、《汉书》等典籍,堪称学问世家。
傅青竹深受祖父和父亲严谨治学影响,加上从小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有不俗见解,这让傅家老少欣喜万分,更是精心栽培。
傅青竹也不负众望,十五岁补博士弟子员,二十岁试高等廪饩,如今就读于三立书院,更被山西提学袁继咸收为入室弟子。
今日书院放假,傅青竹到家就开始给诸子作注,晚饭都是母亲送来书房用的。这会母亲又来催促。
“娘,孩儿看完这篇就睡,参茶就放这,不早了,您也去休息吧!”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对了,爹明日回来吧?”
“来信说是明日回来,怎么又有学问上的事要问你爹?”傅母问道。
“不是的,娘。”傅青竹不好意思的说道:“孩儿想改名字,所以得爹回来,当着你们二老面商量。”
“鼎臣为何要改名字?那可是你祖父取的。”傅母问道。
“嗯……”傅青竹想了想,赶紧端起参茶,喝了起来,喝完将茶碗一翻,连忙说道:“好了,娘,时候不早了,参茶孩儿也喝了,这就去睡,改名之事明日再和二老详谈如何?”
一边说还一边扶着母亲往外走,傅母连说:“等会,我把茶碗拿去洗洗。”
“没事,娘您先去休息,茶碗我去冲洗。”
等母亲走后,傅青竹端起茶碗就去厨房冲洗,其实他家也有不少丫鬟仆人,这些事根本用不着亲力亲为。但傅家向来如此,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
等收拾完,傅青竹打了些热水洗漱一番就躺床上,想着如何才能说服父亲同意改名。
“嗯,如果爹同意改名,那叫什么好呢?”傅青竹自语道:“青竹,青……竹……青?青山?山有青竹,嗯,不如就叫傅山?”
这样想着,不知何时已经睡着。
……
就在傅青竹入睡之时,桃花店码头,两岸船只汇拢,互相击打着手中工具。桃花店这边的人持着铁龙爪、混江龙、铁扫帚、铁罱子、长柄泥合、双齿锄、空心锨、兜勺、方勺、杏叶勺等五花八门的工具。
而对岸来人就显得较为统一了,人人拿耙,可细看之下却也不同,有齿耙、吸耙、铁耙,而齿耙又分为五齿耙、九齿耙、十二齿耙等几种,铁耙又有长柄铁耙和普通铁耙之分。
正敲击着,两岸鼓声突然停止,十八般乐器也跟着停歇了下来。敲打得起劲的众人突然收手,双方一比较,差距还是有的,对岸显得更杂乱无章些。
这时桃花店码头这边突然又想起单独的鼓声。一通鼓时,两岸舟船缓缓剥离;二通鼓时,两岸舟船各自排着长队;三通鼓毕,舟船似箭般纷纷射出。
一柱香功夫过去,鼓声再一次响起,划行之船开始减速,直至停止。此番较量,桃花店船队再一次获胜。
船队缓缓归来,桃花店一行兴高采烈,有说有笑。而对岸船队就显得很不忿,骂骂咧咧。
船只陆续靠岸,对岸领头之人在一群人簇拥下也乘船到了码头,向着浅老行礼,浅老回礼。
吴又可才知道对岸来人是卫所小甲✻,原来是卫所兵难怪脏话连篇。想不到当年天下无敌的卫所兵,竟衰败如此,连桃花店的民众都不如,若他日战事起,如何保卫家园?
小甲却不在意谁胜谁负,只说道:“老哥真是威风不减当年,解甲这么多年仍是军营作风。你看你训练的这帮泥腿子,比我的兵都要强几分。”
吴又可心想,这哪是强几分,分明就没有可比性,如果双方身份转换一下那还正常。
还没等吴又可继续想下去,小甲诉苦道:“老哥如今坐拥桃口✻码头,日进斗金,而兄弟苦巴巴的,粮饷拖欠打折不说,发到手里的有一半以上都是些擦腚纸✻,你看这次起淤费是否能给兄弟多……”
浅老把眼一瞪,小甲声音就低了下去,几乎微不可闻,吴又可虽然没听到后面的内容,但也知道话里意思。他没想到,这浅老这边强势,堂堂军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
“你再胡说什么擦腚纸,信不信我这就扭你去卫里说道说道?”
听浅老一说,小甲连忙道:“别介,是大明宝钞,是大明宝钞!你还不知道我吗?一向口无遮拦,不然也不会越混越回去了,到这来干些脏活苦活。”
浅老不再和他说什么,只是又一挥手,旁边立刻有人将锣敲了一下,过一会,又一下,再一下。三下过后,方才比试的两只船队之人纷纷上前,而人群中也有一伙不曾比试的人也走上前来,只是和赛船的人略微分开。
浅老见众人都来了,也不废话,直入主题:“迟到者出列!”
桃花店一方没有半点犹豫,立刻站出来了几人,面色通红,埋头不语。
浅老大声说道:“既已迟到,可认罚?”
方才出列四人,前一刻还羞愧难当,后一秒就像变了个人,齐声道:“认罚!认罚!认罚!”
四人呐喊,听在吴又可耳中,竟像是千军万马般,冲击在心头。其余围观之人也被震憾住,都目瞪口呆的望着场中不敢言语。
再看另一边,那伙卫所兵,都惊疑不定,窃窃私语,讨论着这群泥腿子,怎么一个个如同虎狼一般。
四人被拖了下去,劈里啪啦就是一顿打,也不见谁叫喊一声。吴又可不忍,习惯性往后面一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出来匆忙,并未带上药箱。
就在吴又可想打道回府去拿时,浅老又一挥手,不知从哪冒出几个人来,还都背着药箱,他们各自挑选了一人,就麻利的处理起伤口,贴了膏药。
此事作罢,浅老又论功行赏起来,不成想当头十人中就有他们四人身影,只见他们一瘸一拐吃力走着。
浅老立刻上前搀扶当头一人,其余人见状也纷纷上前搀扶。浅老回头,将代表荣誉的元宝一枚一枚的发放给众人。
第二批人也上来了,浅老又挨个发放碎银。接着是第三批,各发放一贯铜钱。
众人手持银钱,喜笑颜开,这不仅仅是荣誉,更是实打实的钱财,半点不打折扣。
发完钱财,当吴又可等人以为秋起节就要结束,已经有人打算回去睡觉,可就在这时只见浅老那震天响的声音直接传来:“现在我宣布为期一月的秋起节正式开始!”
众人一愣,不是结束吗?怎么才开始!
随着浅老话音一落,码头那欢乐的奏乐再一次响起。大家纷纷分散行动起来,这时随着人群散开,吴又可才发现,竟然还有不少大家伙。
浚川耙、滑车、扬泥车、翻泥车、铁犁等大件工具,平头园船、浚船等各式专业船只,以及更多的棍棒绳索……
再结合方才众人手里的各种工具,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要起河中淤泥。
灯火通明,锣鼓不断,一直到五更天众人才散去。
正走到客栈门口,哈欠连天的云淑突然问道:“又可,你说他们这一个月都这边夜里行动,那白天不耽误事吗?”
吴又可还没来得说话,客栈掌柜已经出言:“客官有所不知,你们此前看到的只是我们店上一半的人,另一半还在酣睡呢!”
说着又指了指自己:“你看,这不我也在这打盹了一宿,明儿就该我们这群人上场了。”
“那为何不白日起淤呢?”云淑问了句。
“还不是因为白天起淤会干扰通航,你知道天津右卫有多少浅铺吗?”掌柜顿时自豪不已,也不等回复,继续说道:“十个,整整十个浅铺啊!可哪个能像我们桃花店一样凡事为客商着想?”
“这是你们的传统,还是近期改变的?”吴又可问道。
“当然是浅老上任后才有的改变。”掌柜肯定道,然后又解释:“虽然我们桃花店打元朝起就已经建铺,太宗皇帝龙兴于燕,屯兵此地津口,故有天津之名。后天津三卫设立,我们桃花店归天津右卫,当时还是小甲掌管。直到浅老卸甲后出任浅老一职,之前的桃口浅铺,才成为今日的桃花店。”
“浅老上任初始,就把小甲一干人等赶到了对岸去,当时他们还不服气,听说还闹到卫城去了,也没见上面怪罪下来。办完这事,浅老召集大家,开始落实浅铺缉盗、巡河、植树、铺路、起淤等职责。这样过去了一年,桃花店焕然一新,来往客商无不交口称赞,十几年下来,桃花店日渐繁荣,就有了今日所见的盛况。”
吴又可还待继续问些什么,突然听到有人叹息,说什么旱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