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四十七年。
京师。大雪纷飞,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整整下了一夜也没停的意思。飘飘洒洒的雪花随风四处飞舞将偌大的北京城染成银色的世界,看上去分外妖娆。
刚过去的春节是京师百姓过得最闹心的一个新年,京畿一带连年大旱,灾民流离失所纷纷涌进京师讨活路,一下子把顺天府搞得措手不及,又遇上天气骤然变冷和突如其来的风雪,灾民苦不堪言。整个京师都被一种焦躁不安地情绪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都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但不管怎么说年毕竟还是要过,家家户户门口的春联、大红灯笼连成一片红色的海洋,人们都在期盼新的一年能有一个好的兆头。天刚蒙蒙亮街道上就出现了清扫积雪的人影,一群早起的孩子在雪中开心地奔跑玩闹,朗朗地笑声传出老远。
城门口。随着一声沉闷地“嘎吱吱”声响起,铁皮包裹着的城门被徐徐推开,等待进出城的人们纷纷向城门汇聚而去。几个军士横握着长枪将汹涌的人流挡住,一边嘴里嚷着:“不要挤,不要挤,排好队……”
“辽东急递!辽东急递!——”
突然,一阵急促有力的喊声由远及近传来,人们纷纷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背着背包的公差策马扬鞭一路狂奔而来,嘴里还不停重复刚才的话。当值的小校一看这架势,知道是紧急军情,立即命令将人流拦住,分开一条过道。刚分开,那公差已经冲到了跟前,一路扬鞭绝尘而去……
大明门。两队官员冒着风雪从左右侧门鱼贯而入。
内阁签押房。内侍端来炭火盆放置好,屋子里逐渐有了暖意。官员们落座后有的默默品茶,有的悄声闲聊着什么,屋子里弥漫着淡淡地茶香,而门外的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一个官员凑过头问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闭目养神的兵部尚书黄嘉善:“黄老大人,您老消息灵通,知道方阁老今天召集我等前来所为何事吗?”
两鬓斑白的黄嘉善没有睁眼,淡淡地回了一句:“方阁老来了自然就知晓了。”那官员还想再问,见黄嘉善面无表情地样子,便悻悻然地缩回了脖子。
门帘被掀开,内阁首辅方从哲钻了进来。一个内侍迎上前为他解下锦袍挂到墙上,并为他扫去身上的落雪。见方从哲到了,众人纷纷起身致敬:“见过阁老。”方从哲摆摆手:“让诸位久等了,今天老夫召集诸位前来是有重要事情通报,也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说着便走到座位前坐下来喝了口热茶接着说:“本来呢老夫不想这么急匆匆地把诸位召来,大过年的也不让人消停,无奈事情紧急耽误不得,还望诸位体谅。”
兵科给事中赵兴邦接话道:“阁老您这就太见外了,勤于王事是我等的职责,怎敢有丝毫抱怨之心,何来体谅一说呢?”
方从哲点点头:“赵大人说得好,这都是我们做臣子的职责所在,理当为皇上分忧嘛。这样吧,先由户部把京师赈灾所需粮米的事说一下,然后兵部通报辽东军情。”
户部尚书李汝华站起来环视一周,清了清嗓子,说:“去岁北直隶大部遭灾,灾情严重,尤其以宛平、房山、涿州为重,顺天府虽全力赈济但突遭风雪导致进展缓慢。今年恐还将有大批灾民拥入京师,京师米市也发现有哄抬物价的迹象,接顺天府急报户部已经从邻近州府紧急调拨赈灾粮米进京。顺天府协同宛平、大兴两县正在全力赈济安抚灾民。”
方从哲补充道:“皇上近来龙体欠安,京师绝对不能再出乱子了。——梓山,辽东的情况你也说说吧。”
众人疑惑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黄嘉善身上,须发尽白的黄嘉善一字一顿地说:“今晨,兵部接到辽东送来的塘报,杨镐出师不利……受挫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立即炸开了锅,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声音瞬间淹没了黄嘉善的声音。方从哲咳嗽了一声,议论声逐渐归于平静,方从哲示意黄嘉善继续说。
“据蓟辽总督汪可受奏报王师受挫萨尔浒,损失颇巨,四路进剿计划难以持续,目前具体情况还在加紧清查……”
黄嘉善语焉不详地草草说完便落座不再言语,方从哲脸色凝重地说:“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诸位大人都议议吧,皇上那里还等着听杨镐的捷报呢。”
一个官员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杨镐辜负圣恩丧师辱国,实在是罪无可赦!”
这番话博得了众人的赞同,纷纷要求严惩杨镐。
方从哲听了这话,脸色很难看,一声不吭。众人突然想起来那个杨镐当初就是方从哲等人举荐到辽东主持军务的,想到这里一下子没人再开口了,大家都默然不语,气氛很凝重。也许是受刚才那番话的影响,方从哲心里很不痛快,也没心情再议了,于是疲倦地摆摆手:“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梓山和赵大人留步,其余诸位先回吧。”
众人起身告辞,很快朝房里只剩下方从哲等三人。这时方从哲才开口道:“梓山,现在说吧,杨镐那里到底怎么回事?”黄嘉善叹息道:“阁老,这次杨镐可真是把大明的天给捅了个窟窿,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汪可受在塘报里说得明明白白,将吏殉节三百一十余员,军士阵亡四万五千八百余,四路进剿三路全军尽墨,军需军械损失不可胜计,杨镐真是误国误君啊。”
方从哲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地说:“不怕天,不怕地,就怕杨镐出乱子,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赵兴邦问道:“阁老,事到如今我们该如何应对?皇上那里还等着杨镐的消息呢。”方从哲叹道:“纸包不住火,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别忘了宫里派到辽东的监军太监就在杨镐身边,只怕现在监军太监的密报已经在路上了,还是主动入宫请罪吧,当初你我三人力排众议坚持起用杨镐为帅才酿成今日的惨败,这失察之罪算是坐实喽。”
黄嘉善道:“岂止是失察,我们把杨镐推上去就是想让他在辽东打几场胜仗来压制朝中那些东林党人的非议,现在可倒好,杨镐败得这么惨,不但弄巧成拙,一旦皇上追究起来,我们这叫失察吗?这是欺君呀————”
方从哲沉吟道:“老夫料定东林党人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一定会全力攻击杨镐,最后将火烧向我们。梓山,要做好应对的准备。”黄嘉善点头应道:“阁老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赶快收拾残局,那个杨镐是不能再待在辽东了,得马上寻找接替他的人选。辽东新败,军心涣散人心不稳,如不迅速拿出个主意来,只怕会酿成更大的灾难,到那时一切就都完了。”赵兴邦渡着步子摇头道:“辽东现在被杨镐弄成了刀山火海,只怕无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呀?”
“未必。”黄嘉善接过话:“有一人定能当此大任。”
“哦?是谁?”方从哲来了兴趣。
黄嘉善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熊廷弼。”
“熊廷弼……”方从哲略一沉思,问道:“是不是那个出身楚党,人称‘熊蛮子’的前辽东巡按熊廷弼?”
黄嘉善道:“正是此人。”
方从哲点头:“此人老夫也有耳闻,当年他提出的‘实内固外’和‘以夷攻夷’的策略深得皇上赏识,才派他巡按辽东。谁想他到辽东后竟拍着桌子跟李成梁吵,把辽东那帮人都得罪了,现在如果再派他去辽东是不是有所不妥?”
黄嘉善答道:“阁老,虽说这个熊蛮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坏,动辄骂人,从不顾忌别人的颜面,可现在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呀,如不尽快确定人选,一旦皇上震怒,那时就不好收场了。”
赵兴邦也劝道:“黄老大人所言不虚,阁老,这个熊廷弼在辽东确实有两下子,连李成梁都让他三分,可见这辽东的局面也只有他能压得住啊,无论如何这辽东不能落入东林党人之手呀。”
方从哲默然良久才开口道:“也罢,那就他吧,两位准备一下,随老夫进宫见驾吧。”
黄赵二人起身:“是。”
弘德殿。门口聚集着一群太医在窃窃私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凝重地表情。
殿内。太医陈玺正在全神贯注地为万历诊脉,虽然殿外风雪交加但陈玺额头上此时却布满了汗珠,不时的抬起袖子擦汗。御榻上的万历一脸憔悴,人一夜间苍老了许多,闭着眼一动不动。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站在旁边注视着陈玺的一举一动,不时瞟一眼角落里的漏壶,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很快,陈玺起身刚要和卢受说话,发现万历的锦袍有一个衣角落在了地上,便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把衣角放回御榻上,嘴里小声说:
“皇上,您的龙袍衣角掉到地上了。”
万历睁开眼看了看陈玺,虚弱地挤出一句话:“你是忠臣…地上,人,地下…鬼,…赏….”
陈玺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半天回不过来神儿,还是卢受反应快,急忙扯扯他衣袖:“陈太医,还愣着干什么?快谢恩呀。”陈玺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叩头谢恩。
一字之差,生死之间,如果刚才说了地下,这会儿只怕已经小命不保了,自病重以来万历对死越来越忌讳,甚至和死沾边的话都不愿听,身边伺候他的奴婢们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的。
卢受把陈玺拉到一边急切地询问:“怎么样?”
陈玺摇摇头,一脸无奈。
卢受很沮丧,又不甘心地小声吩咐道:“回去召集所有太医连夜商量对策,一定要拿出个方子来。”
陈玺哆哆嗦嗦地领命退了出去,可能是惊吓过度的缘故,差点撞到进来禀报的小太监。小太监在卢受耳边耳语一番,卢受挥手打发他出去,刚转过身便听到万历低沉地声音:“何事?”
卢受轻声道:“主子,方阁老和兵部尚书黄嘉善、兵科给事中赵兴邦在宫门外候旨见驾。主子龙体欠安,是不是让他们改日再来?”万历示意卢受过去扶他起来,卢受赶忙上前搀住万历。万历坐起身,说:“让他们进来,朕等他们半天了。”卢受:“是。”
宫门口。卢受走了出来,方从哲上前搭话:“卢公公,皇上怎么说?”卢受回话道:“阁老,随咱家进去吧,皇上已经等你们半天了。”
一听这话三人都吃了一惊,黄嘉善和赵兴邦对视一眼,心里顿感不妙,莫非皇上已经知道了?来不及多想,卢受领着三人进了寝宫。
方从哲等三人跪在御榻前,低着头不敢直视。殿里静得出奇,卢受扶着万历坐起来,万历看着低头不语的三人,开口道:“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朕等你们半天了……”
方从哲心中惊惧,叩头道:“臣有罪。”
黄赵二人也跟着请罪。
“知道朕这病为什么变重了吗?昨儿晚上朕收到了辽东监军太监的急报,朕看过后就病了,朕是被你们气成这样的!”万历虽然还在病中,但声音依旧不怒自威,听得三人战栗不安。
方从哲壮着胆子奏道:“皇上,臣等今天一早接到塘报后就马上进宫禀报,辽东的事都是臣等的罪过,请皇上赐罪。”万历斥责道:“现在说这个还有用吗?朕不想听这个。说说吧,辽东的烂摊子你们打算如何收拾?”方从哲奏道:“杨镐丧师辱国,有负圣恩,辽东他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臣和兵部商议了一下,选定了接替杨镐的人选……”
万历问道:“谁?”
跪在后面的黄嘉善答道:“禀皇上,是前南直隶督学御史熊廷弼,兵部推举此人接替杨镐。”
万历望着香炉里冉冉升起的青烟,沉吟道:“是不是当年那个巡按辽东的熊蛮子?”
“正是此人。”黄嘉善奏道。
万历闭上眼定了定神儿,缓缓地说:“这个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就是脾气太傲,不知道如何为人为官,当年得罪了李成梁,最后弄得在辽东没有立足之地,这样的人再派到辽东去,李成梁的旧部会怎么看?”
方从哲接话道:“皇上所言极是,熊廷弼虽有些才略,但树敌过多且和辽东李成梁旧部积怨甚深,说实话并非最合适的人选,可眼下辽东已成水火之势,只怕短期内难以找到最合适的人选,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万历叹道:“偌大的朝堂居然找不出一个能力挽危局的将才来?朕要你们这帮人有何用,你们看着办吧。”
方从哲小心翼翼问道:“那杨镐如何处置?”
万历想了想,说:“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先让他戴罪视事,等熊廷弼到任后再拿回京师问罪吧,让锦衣卫派人随他一同前往。”
三人叩头道:“皇上圣明…”
万历闭上眼,疲倦不堪地说:“好了,去吧,朕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