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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游玩

葛将军传 育蘅 11259 2024-11-15 08:57

  珊儿虽然年幼,后来也想明白了:跟着爹爹来看龙舟是对的。娘娘家当然也很好,却是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但赛龙舟一年里就只有这一次。她跟着爹爹一早出门,遇到许多人都是往阊门外去看龙舟,便催促爹爹和阿哥快走,以免抢不到好位置。她不羡慕那些雇车的人家,爹爹自然也能雇车,只是为了领他们一路游玩才走着去的。再说,走累了爹爹也会背着自己。

  其实还没到拙政园她就已经累了,总问怎么还没到呢?葛成把水壶交给葛守训,背起珊儿,她接过蒲扇给他扇凉。葛成让她别累了,自己遮阳就好,继续给他们讲听来的故事:这所大园子是正德年间一位弃官还乡的御史老爷王献臣修建的,亭、堂、轩、楼,山水萦绕、诸景皆备、精美雅致、林木绝胜。虽然没见过,听讲述的人说的天花乱坠。可惜这位王老爷去世后,他儿子赌博,一夜间就把园子输给了阊门外下塘的徐少泉。“真是不肖子孙。所以说,你给我记住了:这世间有些事万万不能沾染,赌博就是其中一项。听到了没?!”

  葛守训唯唯。珊儿问为什么不能进去瞧瞧?葛成说那是私家园林,平头百姓如何去得。珊儿道:“爹爹也造一个园林,比他们的还大还好,也让别人来看来玩。”

  葛成唯唯。

  在六岁孩子的眼里,爹爹似乎无所不能。只是葛成自知没有那么多神通,没有了田地,每日做工也就是勉强度日。稍有结余,一旦遇到意外即坐吃山空。本来想着若有一天假,一定领全家好好游玩一次。只是假期有了,薪水没了。葛成不曾向何氏解释,她还以为自己拿着薪水呢。她怎么知道自己今日出行,兜里只有二十文。

  过了狮子林,三个人停下来休息,葛成还在想这些钱怎么花才能让孩子们高兴。看龙舟不需要花钱,可总得吃饭呢,只要不乱买东西,还是可以让两个孩子吃得很好。几个汉子走过,议论着今年龙舟赛事之所以这么晚,只因为那位管织造的太监要来。听说昨天已经到了,今日举行点睛仪式。两条腿走路自然没有车马快,再不赶紧点恐怕头场赛事都得错过了。

  葛成听到这些,反而觉得意兴索然。龙舟赌赛向来是民间习俗,费时耗财损伤物力,甚至争执斗殴偶有溺毙,官府屡禁而不能止,到后来听之任之。虽然也有官员前往观看,但对于出龙、送标等祭祀仪式,官府从未参与。而今年不同,听众人讲,知府朱燮元不但派出巡检维持秩序,而且亲临现场与民同乐,就连点睛仪式都不再由玄妙观的道长主持,而是交由孙太监以示尊崇。

  珊儿问还要多久才到?葛成说倒是不着急,点睛时要杀活公鸡取血,那有什么好看的。葛守训说其实赛龙舟也没什么好看的,有时候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互相扔石头,还能砸死人呢。葛成道:“别吓唬你妹子。这些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了,现在都不许争斗。况且今年官府参与,早就派兵守护着呢。”说完这些,又想到:如果自己今日上工,两个孩子就跟随母亲去小玉家。也许,小玉会领他们去王家,这孩子真是大了……可是一时半会也凑不齐聘礼。

  前面一群人围着几个商贩,有人讨价还价,有人质问真伪。一个商贩道:“这本诗集,句句是泪、字字带血,你若有心,自然品得出真情;若无意,也就别来聒噪,没得辱没了唐解元的声名。”

  “这世上总有人不自量力,夹杂私货到别人的文集里,我不能问一句么?就算这诗集是真的,难道这《秋风纨扇图》也是真品么?”

  商贩道:“我也没说这幅画是真迹,如果是真迹,怎么可能只卖一两银子?这幅画也是大家手笔,您瞧瞧这线条如飞、墨色如韵,颇得唐解元原画真意。”

  “其实我知道是赝品,只是喜欢这句诗: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另一人问商贩卖这些布袋做什么?商贩道:“当年唐伯虎居住桃花庵,庭前多种牡丹,暮春感伤花落,遂将落花盛于锦囊,葬于药栏东畔。这是仿制的锦囊,客官如是惜花之人,自可买去葬花。”

  那边看诗集的人吟诵道:“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昨朝花胜今朝好,明朝花落随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身比今年老。昨日花开又谢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有人说道,听着是好,只是惜花又葬花的,感觉这人疯疯癫癫的。

  “是啊,唐解元早就说过: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葛成不懂诗词书画,觉得殊无热闹,珊儿却被一些小玩偶吸引,拉着葛成往那边凑。这是一些制作精细的小动物玩偶,饰以丝绸、艾叶,花花绿绿十分抢眼。珊儿拿着一只布老虎爱不释手,商贩说那只卖五文钱。葛成道:“又不是丝织的,卖的这么贵!”

  “您看看这工艺,做起来不容易,还得扣除税款。养家糊口而已,赚不了几个钱。”

  “瞎说!我记得织造局的税收只征行商,不收坐贾。你交的什么税?”

  商贩道:“我们都有田产,交的是田赋役税。做这些东西不是经商,只是贴补家用。”

  葛成哼了一声,并不全信,此人眼光犀利,看准了孩子喜欢这玩偶,一文钱也不肯相让。珊儿虽然不舍,却也坚决地放下玩偶,并不求告。她越是这样,葛成越是心疼,拿了五文钱给她买下来。珊儿喜不自胜,一路把玩。

  出月城,过阊门,守门兵士并未多问。而吊桥前另有一个关卡,守在此处的是太监孙隆委任的税官,盘查过往行商,抽取商税。

  两年前孙隆奉旨带征税收,便将此事交由参随黄建节全权处理。黄建节志大才疏,鲁莽行事,以致商人罢市民怨沸腾。其后孙隆让他参照京城样式,在各城门处设立关卡,只征行商不征坐贾。两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些关卡税吏,既要盘问无辜行人,又要冷面克扣行商,必然招致商民怨恨。豪门富户不屑为之,平民百姓难以为之,故而黄建节最后招募到的,都是本地棍徒帮闲。这些人虽然不务正业,却也不乏精明。一开始各人尚有顾忌,只计量孙隆指派的额度收取。时日一久,渐无节制,只鸡束菜,咸不能免。所谓相安无事,只是商民敢怒不敢言而已。

  这一日孙隆受邀主持点睛仪式,他本来是不肯去的,众人多番恳请,他虽未明确拒绝,也不曾答应。后来拜访申时行,提及此事,申时行劝他顺应民意,他才应承下来。

  过阊门时,黄建节给他引见汤莘等人,孙隆道:“尔等身负皇命,当念民生疾苦,不可胡作非为。”众人叩首领命。黄建节知道汤莘素来伶俐,让他跟随在后。

  过吊桥,即是上塘街,沿街向西过普安桥直到枫桥镇,商铺林立、居货山积,十里长街繁华处,正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由此,苏州繁华不在城内,却在阊门外。唐伯虎曾写过一首诗,可谓道尽其中意味,其诗情真意切、雅俗共赏,吴人广为传唱: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众人沿山塘街向北,过白公祠,崇宇阁前一片空地,即是举行点睛仪式之处。岸边一排新造的龙舟,舟身精雕细琢、彩绘金饰、气象非凡,因参赛地域不同各插不同颜色的旌旗。桡手也着相应颜色的衣服,各自肃穆而立。一队衙役检查舟中物件,严禁竹竿、鹅卵石以防殴斗。

  阁前摆着一副香案,知府朱燮元领着一众属官早已等候多时,这位朱知府身高八尺且又昂首挺胸,恰如鹤立鸡群。与孙隆相见时亦行揖礼,而推官及织造局属官纷纷跪拜,此情此景,恰与海瑞之“笔架山”相似。万历年间,国初奉行的礼法尽废,官员相见之时,只看对方权力大小,或者阿谀奉承、或者傲慢不逊,而府县正官对太监行跪拜礼,却是司空见惯。朱燮元为四品知府,对五品太监行揖礼,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了。孙隆不以为意,对众属官道:“今日与民同乐,不必拘礼。”又回头对黄建节等人道:“我说不必拘礼,是说朝廷命官。尔等只管大喇喇的站着,让人说狐假虎威不成?”

  黄建节和汤莘等人急忙向朱燮元行跪拜礼,心中却不免牢骚:听闻别的太监到了地方都是唯我独尊,跟随他的人也鸡犬升天,巡抚见税监都礼让三分,知府、知县莫说要行跪拜礼,对参随都客气之至。这位孙公公却喜欢谦恭自抑,只为搏一个内外和谐、官民悦服的虚名。

  “开光点睛”之后,所有龙舟入水、桡手坐定、鼓手就位、肃穆待发。孙隆、朱燮元等人登上崇宇阁,高处观赛,可以纵览全局。且于阁上看“五龙会阊”,另有一番壮观景象:京杭大运河自南而来,从城东南葑门处沿外城西行,至盘门而北向,过阊门折东,是外城河;吊桥北,东去有阊门水关,进入城中中市河;西北去虎丘为山塘河;东去至枫桥为古大运河。此处水运发达,码头林立,为吴中地区商品集散中心,往年间车马川流、行人熙攘。分宾主坐定,孙隆便问为何行商寥寥可数、不似往年热闹?

  朱燮元才要开口,黄建节说端午之期都来看龙舟竞渡,别说商人,即使农户也扶老携幼齐聚江边看船。况且赌赛不止一处,枫桥西滨今日亦有竞渡,大概有些商民聚于彼处吧。

  孙隆感慨道:“只因龙舟竞渡殴伤人命,因此往年间曾有明禁,不许龙舟赛事。近年放得开了,毕竟爙灾祈福,民俗如此,不能失了民心。虽然如此,却也不必大张旗鼓,连恒岳公都亲临,只是为了陪老夫看个热闹。”

  朱燮元字懋和,号恒岳,孙隆不称字而呼其号,对他是十分尊重了。朱燮元忙欠身道:“公公何出此言?龙舟赌赛既不能禁绝,何妨与民同乐。与其等他们争执起讼,不如官府先行介入,防患于未然。近几年都是如此,只是公公久居杭州,此番来苏,恰好逢端午而已。”

  黄建节求肯孙隆多住些日子,去年只看了寒山寺,另有西园寺和幻住庵都是有名的古刹,听说有高僧大德开示佛法。

  孙隆道:“住多久不是我说了算,你们都明白的。”

  朱燮元知道孙隆佞佛,这些年在西湖修缮诸寺院不吝金钱,又为净慈寺、灵隐寺求取皇家恩赐,与性莲和尚相善。便说道:“公公一句‘不能失了民心’,当真是慈悲无量、菩萨心肠。可是这两年来税关之设征收之密,吴民不堪其扰。商人重利,无利可图则转运日稀;行商渐少,物价飞涨,利润更低,如此反复,这灿若云锦的七里山塘才至于今日这般冷清。”

  孙隆闻言不悦,朱燮元还要再说,汤莘急忙劝道:“府尊要议论政事么?说好的今日只看龙舟,其余事情明日再说。一众桡手等候多时,我们还是早些开始吧。”

  众人出露台凭栏而望,宽阔的河面上,数艘龙舟蓄势待发,岸边百姓翘首以盼。孙隆才要下令开赛,却见吊桥税卡处人群鼓噪,数名税吏围堵一人,呵斥怒骂不绝于耳。汤莘急忙告退,飞奔前去查看。

  上塘街商贾云集,因而这一处有十几个税吏,对过往行人依次盘问,但凡行商便要缴纳商税。只是近来行商渐少,有几个税吏百无聊赖,对百姓多有刁难。这一日出阊门的大多数是观看龙舟竞渡的百姓,税吏郭岩搜检数人一无所获,愤愤地问书办张宜今日到账多少?张宜说有二两银子了。郭岩道:“听听你那得意劲,还以为发了多大财呢。孙公公此次来苏,又不是为了看龙舟,上半年筹措的税银还差好多。我们兄弟几个忙了这许久,风里来雨里去的,谁还没个念想?你瞧瞧这地方比城内都繁华,要是能在这儿买间房多好。可是这点银子够什么?孙公公给皇爷爷筹够税银,剩下的才是我们的。”

  张宜说他只求个温饱,别人买房置地什么的他也不在乎。郭岩便骂他就会耍笔杆子不肯出力,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从上塘街进城,郭岩问他可是经商?那人说并非经商,只是做工之人。郭岩便查看他包裹衣袋,一边说别人都是出城看船,他却此时进城。忽然翻检出一条珍珠项链,大喜道:“我说你怎么这时候进城,原来是想趁乱逃税呢。”随即招呼另外几个税吏过来。

  那人道:“我女儿要出嫁,买一条项链做嫁妆。难道这也算经商么?”

  郭岩道:“我呸!你就是贩卖珍珠的商人,这些不是珍珠么?穿一根绳子上也还是珍珠啊。这么多珠子还不是经商?人证物证齐全,你这是偷逃税款,意图蒙混过关,还狡辩谩骂,罪加一等,这些东西全没收了。”

  两人的争执很快变成多人训斥,那汉子趁张宜不备,抢起项链就跑,郭岩发一声喊,七八个税吏一起追过来。那汉子跑得虽快,却忽然停下脚步低头寻觅,原来是甩脱了项链。郭岩等人追上来,不容分说一顿暴打。

  葛成领着两个孩子正要过税卡,见此情景急忙护着孩子。那汉子开始还喊着莫踩了项链,到后来摔倒在地再无声息,许多人围观却不知发生了何事。葛成安抚珊儿,让她跟着哥哥。珊儿说害怕,不肯离开葛成。“别怕,我去和他们讲讲道理,这样才能救那位伯伯。”

  葛成走近那些越打越怒的税吏,高声喊道:“打死人了!”众人停手,郭岩又踢一脚,回头问葛成是谁,管什么闲事?

  “鄙人葛成,管的可不是闲事。我想问一句:这苏州城可还讲王法?”

  “讲王法怎样?不讲王法又怎样?”

  葛成摇了摇蒲扇说道:“如果讲王法,那请告诉我等,什么是务农、什么是经商?如果买一串项链算是贩卖珍珠,那么买一只石榴岂不是贩卖石榴籽,这来来往往的岂不都成了商人?我等农人、机匠,并不知道哪些该收税,哪些不收税?这些既无明文,都是尔等说了算。退一步讲,即使正当收税,尔等只是税官,可有缉捕百姓的权力?纵然尔等可以设卡阻路,也不能当街殴打百姓。”围观众人听明白怎么回事,纷纷声援葛成。

  郭岩道:“你一个平头百姓,管得了收税之事?赶紧滚一边去。”

  “我虽然只是一个百姓,可这里还是大明天下。朗朗乾坤,你还敢恣意妄为?”

  郭岩招呼众税吏围过来,冷笑道:“听你啰嗦够了,今日偏就不讲王法,你待怎样?”

  “放肆!”汤莘此时赶来,听到后面几句对话,呵斥道:“早跟你们说安稳几天莫生是非,偏要此时聒噪。朱府尊也在楼上看着,你们当街行凶,可让孙公公怎么开解?”

  一众税吏无言以对,纷纷退回税卡处。汤莘向葛成拱一拱手,转身要走。葛成道:“这是怎么说?毁人项链,当街殴打,就这么算了?还真没王法了?”

  汤莘道:“依我的意思,此事就此作罢。当然,你是讲王法的人,若要告官,悉听尊便。”说完扬长而去,回崇宇阁复命。

  早有人扶那被打的汉子起来,他又捡拾了几颗珍珠,忽然大叫一声,将手中的珠子尽数摔掉,恨恨地骂了几句。他谢过众人,又过来和葛成见礼。原来他也是一名织工,名叫顾元,今日停机无事,到上塘街玉器店给女儿买珍珠项链,没想到失了钱财还受了这场恶气。葛成本想倡义大家每人出一份,给他凑点钱再买件东西,奈何自己只有十五文,不便出头。问顾元嫁妆怎么办?忽然间几声炮响,锣鼓齐鸣,龙舟竞渡开始。众人纷纷看龙船去了。

  “即使没有项链,女儿还是要出嫁的。”顾元叹了口气,又说道:“我们这些做工的,哪有那么多讲究?可是对孩儿的一番心意,无端被这些恶人糟践,着实可恨,此仇不报枉为人。”

  葛成道:“天道好还,不要太介意。若是一直记恨,只是伤身,对他们岂能影响分毫?”

  顾元点头道:“葛兄弟说得对。天道好还,若非如此,少不得替天行道!”一番话豪气干云,又说道:“葛兄弟,适才你仗义出手,这份情义我记下了。大恩不言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珊儿孩子心性,被河边一阵阵的锣鼓声呐喊声吸引,不停张望。葛守训反而说龙舟没什么好看,不如早些回家。葛成道:“若没有这帮税吏横生枝节,我们可以看看就走;也可以不看。现在偏要过去瞧瞧,他能怎样?恶人都是欺软怕硬,你越是委屈忍让,越助长他们作恶。”

  葛守训说不想多事,葛成道:“你怕什么?朱府尊和孙公公都在崇宇阁,看这边一清二楚,这帮税吏老实着呢。”

  三人走近税卡,适才没有出手的两个税吏过来盘问。张宜喊道:“你们两个何必多事?适才汤莘已经传了公公的话:莫生是非。他们明明是出城看船的百姓,何必再问?哪有带孩子出门经商的?”

  一个税吏道:“那可说不准。老话说的‘无商不奸’,他们为了逃税,什么法儿都想得出来。前几天还有两个婆子装作孕妇偷运胭脂水粉,已经从浒墅关领了文凭。幸亏汤大哥眼明心亮,问她们既为孕妇何以不乘车坐轿,长路迢迢何事奔波?行路姿态又不像孕妇,鬼鬼祟祟必有原因。两个婆子抵赖不过,才乖乖缴纳双倍税金。她们不晓得从东进苏,过得了浒墅关,枫桥铁岭关,还有金阊关呢!有我们这些‘多事’的人把守阊门,才能保证公公税额足数,才能让秀才你得一个温饱。”

  张宜叹道:“人穷别说话,位卑莫劝人。我已经说过了,莫多事,你们不听。小心他的芭蕉扇,把你们扇到瓜哇国。”

  税吏道:“他有芭蕉扇,我有定风丹。你好好记账,不要拿说书的话调笑我们。”

  张宜道:“我何必听人说书?有现成的话本《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哦,说起来我倒忘了,你们不识字的。可惜,可惜……”

  两个税吏问可惜什么,张宜说还有许多说书先生不曾讲过的回目,十分有趣,可惜他们不识字,看不懂。“给我们讲讲呗。”张宜说他们整日忙着收税,连说个故事的时间也没有。

  葛成向张宜拱拱手,领着两个孩子过了税卡。看珊儿听得起劲,葛成说看过龙舟可以去听说书。其实听书的话,玄妙观里有位先生说书极好,有时讲《三国志》,有时讲《西游记》,还有岳飞抗金和本朝戚大帅的故事呢。

  葛守训说跑这么远就是来看龙舟的,听书有什么意思。珊儿问道:“阿哥你不是很喜欢听说书的吗?平时总缠着姆妈讲书的。”葛成问道:“原来你妈妈给你们讲书啊。你们都听过什么了?”

  珊儿便说姆妈讲了好多:关帝君千里走单骑,岳元帅含泪接金牌,还有戚大帅痛击倭寇的事。“姆妈还说爹爹也是忠肝义胆,若是机缘巧合,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葛成心中甚喜,却淡淡地说本朝为世兵制,农户不会当兵,不当兵怎么做将军呢。

  葛守训说戚家军就是募兵。

  珊儿道:“姆妈说过的:自古忠孝两难全。爹爹顾家,怎么能去当兵?姆妈还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现在是太平盛世,要想着怎么过日子,不要想着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葛成道:“囡囡最会说话了,每一句都说到爹爹心坎里。来,爹爹背着你看龙舟。”随着人群的一阵阵欢呼,夺标进入高潮,击浆激起的水花把整个龙舟罩住,此时只见一团团水雾在江面飞奔,场景十分壮观。

  直到日影西斜人群散去,桡手唱起“有也回无也回,莫待江边冷风吹”,葛成才领着两个孩子回家。问起他们最喜欢哪一艘龙舟,葛守训说没有昆山的龙舟,其实谁胜了都无所谓。倒是中午的枫镇大面看着是白汤,却真是美味,可惜不能带走。

  珊儿也忙说好吃。葛成说观前街上也有面馆,只是味道不很正宗。听他们讲:正宗的枫镇大面以各种香料焖制的猪肉为盖浇,以鳝鱼吊制清汤,以酒酿及猪油熬成卤汁制作汤面。不用酱油调味,所以汤汁澄清,而面软肉酥,味道鲜美,入口即化。

  珊儿说回家让姆妈做清汤白面,葛守训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那些佐料买不齐,现在肉价上涨,只做白面都难了。

  “爹爹每天辛苦做工,难道我们还吃不起肉吗?”

  葛成笑了笑,说道:“回家的路总是快,这才多大一会就到北寺塔了。”

  珊儿没看到报恩寺,却被一个商贩的点心车吸引。小车左边摆放着许多做好的点心,形如梅花,色泽诱人;右边是各种原料、炉灶和模具,有两名顾客等着商贩现场制作。听商贩说这是梅花糕,两文钱一个,葛成不禁咋舌,看到珊儿的样子,便说要三个吧。商贩问要现做还是做好的?葛成想着姆妈也许早到家了,便说都要现做。那两名顾客的梅花糕做好了,香气四溢,两人欢喜而去。商贩说一模十个,起火不易,多做几个吧?

  葛成道:“你这糕点只卖个精致罢了,这么小还要两文钱。”

  商贩道:“您瞧瞧我这料:上等面粉调浆,鲜肉、菜油、豆沙都是上好的,还要白糖、红绿瓜丝,这些算下来就算便宜了。待会您尝尝,松软可口、甜而不腻、回味无穷。”一边说着一边注浆、入料、上火。

  葛成说观前街上也有,不见得这么贵。商贩道:“我住在城北,也去过观前街。想着这些日子赛龙舟,阊门这边人多,生意能好点。可是一到阊门我就成了‘行商’必须交税,就算回城也不行。今天算是白做了,回本都难。”

  葛成本来就不善砍价,听商贩这么说更无从开口,兜里只剩六文,且买三个。糕点而已,尝个新鲜就是了,哪能当饭吃。模具里起了三朵梅花,确实精致,却也小巧。葛成让珊儿切莫只贪香甜烫伤了嘴,珊儿却只是拿在手心里看看闻闻,走了许久都不曾吃一口。

  葛成道:“再好看的糕点也是买来吃的,你若是只看不吃,改天给你画一幅好了。”

  珊儿才不忍心地咬了一口,好大一会没说话,葛成看她又是一副享用枫镇大面时的神态,果然听她说道:“爹爹你快尝尝,太好吃了!”

  葛成笑道:“小孩子才爱吃甜。我不吃。这个买给你阿婆的。”

  “你快尝尝吧,真的好吃。阿哥有两个呢,他给阿婆一个就好了。”

  话音未落,父子二人都矍然一惊。葛成低声问道:“怎么说?”

  葛守训只是不说话。问了好久,他才从包里拿出一个梅花糕来。葛成压着怒火问从哪儿来的?他说顺手拿了一个,既然观前街不卖这么贵,多拿一个商贩也有的赚。

  “放屁!”葛成若不是瞥见珊儿泫然欲泣的样子,早就对葛守训拳脚相向了。这时咬着牙说道:“偷就是偷,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这件事回头再说,现在,先把梅花糕给还回去!”

  三人回到报恩寺时,梅花糕商贩正与两人争执,葛成听了几句,明白两人想吃霸王餐,商贩不肯,竟拉扯起来。其中一人道:“放肆!你这瞎眼货,苏州城里谁不知道我潘行禄的名头!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拉扯本大爷?再纠缠连你这车子也砸了!”

  商贩道:“就算你是税官,我在阊门处已经交过税了。你只说买几个梅花糕,我就当你是顾客,顾客买东西哪能不给钱呢?”

  葛成看后面一人的手势,再看他神情,心中了然,说道:“真是狗仗人势。一天里能遇到两拨撒欢放泼的。”

  潘行禄才要大骂,看他手执蒲扇一副挑衅模样,忽然想起什么来,问他可是葛成?

  “正是鄙人!请问尊驾是谁?”

  潘行禄笑道:“算了。你这讲王法的人,我可不敢惹。几个梅花糕而已,何必多生事端?我并非不给他钱,只是他不肯收。”转头问商贩道:“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商贩无奈道:“我这小本经营,你给个十两的银锭,我怎么找零?”

  潘行禄也不多话,扔给商贩一块碎银子,招呼同伴要走。商贩急忙道:“这块银角足有五分重,我得给你找零三十文。”

  潘行禄说不到五分,成色也不好,再说了,多一点又何妨,争执半天不就为这些个么?见葛成拦着,诧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葛成尚未答话,商贩忽然喊道钱包不见了。看看潘行禄二人,自言自语道:“方才还在,听说二位是税官时我还紧张地摸了摸钱包……”

  葛成拿蒲扇一指另一人,潘行禄急忙说道:“顾兄弟你可曾捡拾到什么东西?如果捡到失物不还,不但王法上说不过去,于孙公公的脸上也不好看。”

  他所称的“顾兄弟”也是一名税官,只是手脚不甚干净,此时接话说捡到一个钱包,还没来得及问是谁的。从兜里拿出一个布包,商贩急忙接了过去,翻看钱数。虽不见少,却也明白怎么回事,对潘顾二人的“拾金不昧”说不出一个“谢”字。

  葛成向商贩道:“适才情景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若要告官,我给你作证。”

  潘行禄报上名号,说那位是顾泽,“汤大哥说过一次了,我也还是那句话:若要告官,悉听尊便。”

  葛成忽然看到两个孩子一言不发地站在远处,“最恨三只手,必然告官”的话就没说出来。商贩过来致谢,互通姓名,葛成才知道他叫郑途,做糕点是祖传的手艺。郑途问梅花糕味道可还好?一定要赠送两个给孩子们以表谢意。葛成看看潘顾二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郑途数了三十文铜钱找零,潘行禄冷笑道:“我只是等着看此人如何告官。谁还瞧得上那点钱!”

  葛成等他们走远,才作揖道:“犬子顽劣,适才偷了一只梅花糕。我们之所以去而复返,是特来请罪的。”

  郑途急忙还礼,说一只梅花糕而已,何至于此?

  “不在物贵贱,不在钱多少,偷就是偷,一文钱也是偷!本是犯法的事,纵然你不追究,我也绝不纵容,回去以后自当严加管教。”

  郑途还要送两个梅花糕,葛成无论如何不肯受。郑途道:“你也是只顾自己的心意。功是功,过是过,孩子的事翻过去了。可是我受了你的恩,怎么报答?非要我改天带礼物登门么?”

  葛成道:“你也说功是功、过是过,我带孩子回来,本就是小惩大诫,给他个教训。难道归还一个窃取的梅花糕,再拿走两个感谢的梅花糕?那反而让他以为,有功可以抵过呢!”葛成摇摇扇子,又道:“你也不必谢我。适才我见那人三只手,并未立即拆穿,只为看看你是否贪财。倘若你贪心不去找零,我未必肯明言呢。”

  三人到家时天已昏黑,只见门锁未启,屋内也未掌灯。珊儿问阿婆和姆妈怎么还没回来,葛守训说沿路去迎一迎,葛成也有些担心,却斥责他道:“你到西屋跪着去!”

  珊儿知道阿哥犯了错,然而也是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才被爹爹发现,这会觉得无趣,又不见姆妈,趴在床上哭泣。葛成提了灯笼出门,彷徨而焦躁。再过一刻就要宵禁了,虽说近年来这项政策渐至废弛,然而遇到秉公执法的巡检依然不好说话。况且城门关防最是紧要,如果此时还未进城,想来必然有些麻烦。

  所幸他只走不远,就看到何氏搀扶着姆妈而来。葛成忙迎过去,问怎么不曾坐车?昏暗的灯光里,何氏双唇紧闭、脸色郁郁,葛母道:“总算到了,你搀着她吧。且莫多问,回家再说。”

  等安顿好了何氏,珊儿在旁照应,葛母问怎么不见训儿?葛成说罚他在西屋跪着呢。葛母去厨房烧饭,说起来龙去脉。早上出门何氏带了零钱,原可支付来回的车费。没想到在娄门税卡处,几个税吏非说所带布匹需要征税。两人费尽口舌不能辩白,只好缴纳他们所说的税金。如此一来,回程时便只能步行。小玉察言观色、问清缘由,给了葛母回程的车费,只是她又送了几尾鱼。车行到娄门税卡,税吏竟然还记得两人,却说“卖了布匹,回城贩鱼。”还要征收鱼税。

  没奈何,两人弃车步行。何氏有孕在身,经不得劳累,更加两番气恼,渐渐支持不住。葛成遇到她们时,实际是葛母在搀扶何氏。

  “我现在给你讲这些,难道是看你怒气冲冲的样子?各城门设税卡盘问行商,两年来都是如此,他们也有官府文书,盖了大印的。”葛母叹口气,又道:“只是怎么认定是商人还是农人,我却不明白。若要告官,你也只能从这儿问。却不许莽撞行事,逞一时之勇,成千古笑谈。”

  葛成待要分辨,听珊儿惊叫。两人忙去查看,只见何氏眉头紧皱、呻吟不止,床上一滩血迹,珊儿在一旁哭泣。葛母让珊儿去喊阿哥来照顾姆妈,让葛成去找大夫。

  一家人忙到半夜,仍不免各个心情沮丧。何氏脉滑无力,腹痛难忍,终因太过劳累而失胎。葛成跟随大夫取药,又带了药方,以免巡夜查问时空口无凭。

  大夫免不了要嘱托“此时切莫让病患劳累,不可动怒”。葛成想着贫苦人家若不劳累,如何操持家务?但若不遵医嘱以致病重,莫说做不了家务,她自己尚需有人照顾。想到这些心烦意乱、神思恍惚,猛然听到一声喝止,有人向他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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