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故事,就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只不过这里说的过去,要回溯到明朝万历年间。
自太祖朱元璋在应天称帝,建立大明,到万历时已经过去了二百多年,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且武备松弛,吏治日渐腐败,当是时,亟需一位中兴之主,尚贤使能、勤政爱民、改革弊政、重兴国力。万历皇帝九岁登基,国事尽委于内阁。当时内阁首辅张居正得慈圣太后首肯,又内结司礼太监冯宝,大权独揽,锐意改革。对于政见不同者,则以雷霆手段将之贬斥或远调。只是他时运不济,先遇夺情又遭病患,最终人亡而政息。其继任者申时行外示宽厚,凡事求全,却因国本之争仓皇去职。其后万历皇帝怠于政事,不郊不庙不朝,以致国事蜩螗。万历二十年,宁夏用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乎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三大征踵接,国用大匮。而二十四年,乾清、坤宁两宫毁于大火,营建乏资,计臣束手,万历皇帝开始向全国各地派遣宦官充任矿监和税使,以扩大财源增加税收。对于这项政策,许多官员极力反对,纷纷上疏参劾税使戕害官民荼毒地方。万历皇帝一意孤行,袒护税使。自此,各地官员与税使若不能狼狈为奸,便只有纷争不休。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那些进士老爷们或者诸多有志之士需要考虑的。对于升斗小民来说,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如何过好每一天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织工葛成就是这样的升斗小民,万历二十九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他听说过“三十而立”,到了这个年纪依然一事无成,毕竟有些憾恨。可是纵然他不甘心,也只能听天由命。他的老母亲已经六十六岁,体弱多病,这些年抚养他艰苦长成,总该让她安享晚年。好在妻子何氏虔敬小心,从未惹母亲生气,由此他也高看她一眼。
五月初十早晨,葛成辞别母亲去上工。葛母说近来食欲不振,想喝鱼汤,让他收工后买几尾鱼回来。葛成答应着出门,儿子葛守训一直恭送到门外。孩子生在普通百姓之家,却被他母亲教导得知书达礼。葛成觉得,只要是大节不亏即可,如此繁文缛节反而失了豪气。只是今儿高兴,又见女儿追出来喊着“爹爹忘了拿宝贝了!”葛成接过她递来的芭蕉扇笑道:“你才是爹爹的宝贝呢!”这时看着门边的艾叶,想到端午不曾陪家人出游,对儿子道:“我们又不是大户人家,不要这些个俗礼。好生照顾囡囡,不要惹你阿婆生气。好了都回吧。”
出了门,又不自禁地笑起来,葛成心情这么好,不单单因为今儿是发薪的日子。
万历十年七月,苏州府暴雨如注、河涨海溢,毁庄稼十万余顷,漂没民居十万区,淹死二万人。葛成的父亲和两位兄长一位姐姐不幸罹难。他从那时起学做织工。从学徒到师傅,从每天在玄妙观被机户挑选,到后来成为长工。薪水渐涨,也从每日一结改为每旬一结。他的雇主是机户张平,几年来给他的薪水涨至每日三十五文,而且结薪从不拖欠,偶尔还多给十文钱以作奖赏。
之前一个多月,织工们早出晚归,才赶制出宫中需要的端午节吉服。这种吉服织造工艺繁难极耗人力,裱片以平纹方孔纱组织为地,用彩色丝线和片金线,以妆花技法织虎镇五毒(蛇、蝎子、蜈蚣、壁虎和蟾蜍)图案。
在当时,自宫中至民间,都认为五月是“恶月”,因为此时天气渐暖,毒虫复苏,疫病容易蔓延。所以人们在织物上饰以虎镇五毒图案,希望借猛虎之力驱毒避瘟、保佑平安。由此,即使“彩妆五毒大红纱”每匹值工价银到了十五两,宫中对应节吉服的需求量依然有增无减。好在今年端午的缎匹贡纳已然解运,接下来一段日子,无论机户还是织工,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依照往年的惯例,端午节不停工,初十日发薪时,张平总会奖赏众织工十文。虽然不多,图个彩头。葛成每次得了薪水,悉数交予妻子何氏,听她打理。这些年除去日常开销,还能积攒一点。
昨晚何氏说又积攒了些碎银子,让他得空去银铺打成一锭。葛成知道,今年春上遭了水灾,物价腾涌。即使勤俭持家,总要吃饭穿衣,这时候别说再有盈余,不动往年积蓄亦是难得。何氏不止精打细算,操持家务之余亦每日纺布贴补家用。
葛成说,虽然工钱说得过去,毕竟是给别人做工。等再攒起五两银子,加上手头积攒的就自个买一架织机。这几年他眼见潘泽从三架织机起家,到现在十二架了。再说守训慢慢大了,也该做学徒了。何氏说原本想着该给他定亲了,姑娘上次回来的时候说王家哥哥有催促的意思。葛成说也不着急一年半载的,先买了织机,明年就挣出本钱来,到时候聘礼多给几两也就是了。
何氏道:“其实也不需久等,金河欠着三两、李保欠着一两……”
葛成道:“我当然晓得他们欠着几两,还用你提醒!”他本来想说妇道人家懂得甚么,想起这些年来她也是昼夜操劳,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又被自己借出去。对于他们这种小百姓来说,四两银子也不算少,换做别人早拿去放贷了。只是他体谅别人的难处,分文利息不取,也从不催逼,只等他们宽裕了自然会还。如果贸然索债,即使要得回来,也伤了颜面损了情分,如此,失却了当初救济的本心。
何氏听出他的气恼,低了头缝补衣衫。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葛成看到三十岁的妻子已有无数白发,又后悔出言莽撞,一把搂过何氏,却被她推开了。葛成道:“明儿我试着问问,成与不成,就那么着吧。你也别太累了,早些儿睡吧。”何氏道:“听这话好像你要去借钱呢。你自己也说了不着急,慢慢攒着吧。既然帮人,追债太急岂不是害人么。”
葛成问既然道理讲得通,还推开自己呢?
“我最近老是恶心……”何氏道,“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衣裳?”
葛成才看到何氏正缝制一件婴儿肚兜,笑道:“嗯,再生个大胖小子,我可得好好挣钱了。”
葛成想到这儿,情不自禁地乐了。却见李保从后边赶上来:“师傅,怎么这么高兴?今儿给薪水是不是?”
二十一岁的李保是他的徒弟,就算没什么高兴事也整天乐颠颠的。葛成看他只是长高了些,除此之外和三年前初遇时也没什么不同,心想这孩子怎么长不大?那时候他也穿着这身衣衫,只是当时还没有这许多补丁,愣头愣脑地奔进机房喊:“各位老爷阿哥,赏口饭吃呗。您今儿行好,明日得报,子孙满堂,福星高照,长寿安康,成仙得道。”一众织工轰然大笑,却不曾停下手里的活儿。金河笑道:“小赤佬,你说得蛮好听。可是你有手有脚的,自己不去做工,吃白食么?”
李保道:“做工也可以啊,可是得先付我钱才好。”
“好大口气!你会啥子来?”
“我啥子也不会,可是我能学啊。”
金河道:“想得挺美!哪有你这样的?想学啊,先做三个月学徒吧,钱没有,不管你要钱算好的了。”
李保道:“那怎么成啊!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一边说着就要离开,后面一句是乞丐的唱词,这时听他唱起竟然大为凄婉。葛成停了织机,拦住他仔细盘问,才得知他的身世。
李保家世代务农,到他父亲时积攒了十几亩地,父母只他一个孩儿,一家三口的日子还过得去。父母对李保虽不是娇生惯养,也将他视作掌上明珠,早早定下亲事,又将他送到私塾读了几年书。只是去年李保的父亲得了重病,迁延不愈,不但往年积蓄用尽,又将田产房屋尽数做了抵押四处借贷,可惜药石罔效,到后来人财两空。其母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而债主催逼,总算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他们留了一间小屋暂时居住。田产易主,如今他们反成了寄人篱下。
葛成领他找到机户潘泽,办了手续,从那时起李保就跟随葛成做学徒。潘泽自然不会先付钱,而且学徒的工钱极低,葛成借给李保一两银子,让他先安顿好母亲。李保出徒后依然和葛成一台织机合作,虽然工钱多了些,还需给母亲买药,一年来竟没有结余。
葛成问李保怎么从这边过来?他的家在城东南,去机户潘泽家怎么绕路也绕不到这边来。李保嘿嘿一笑,说去了一趟岳父家里。他对葛成从无保留,定亲的事情早和他说过,因为家破人亡,自己与母亲尚无处容身,何谈成亲的事。曾经有些日子他已经心灰意冷、总觉人生无望,自从跟着葛成做学徒,既学他的织工手艺,也学他的人生态度,才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对葛成,既崇敬又感恩,以至于后来他都搞不清应该喊“师傅”还是“师父”?
葛成笑道:“这么早去作甚?有这么多念想,赶紧成亲得了。”说完又觉得失言,他若有钱,岂有不成亲的道理?话已出口,只好讪讪地问他他怎么还戴着艾虎。
“师傅你没仔细看,这不是开始那一只,我娘每天给我编新的。师傅还没说为啥事这么高兴呢?看得出来,肯定不只是因为发薪吧?”
葛成道:“十天给一次薪水,不能总这么高兴啊!跟你说吧,家主婆又有了。”李保楞了一会,才说贺喜师傅。
葛成道:“不用老给我道喜,等你成了亲——”他急切地想换个话题,又说道:“等攒够了钱我也买一台织机,嗯……”无论说什么,总是绕不可钱的事。
李保道:“师傅买哪一种织机?双人的么?我还跟着师傅吧?”
“咱当然买双人织机了。到时候你还跟着我。”
“师傅,我盼着呢。可是说起来,即使一两银子,我一时半会也还不起。这样吧,从今儿开始,每次发薪我还一百文好么?”
葛成拿扇子拍着李保的脑袋,轻斥道:“你这是说甚么话!早跟你说过,你的钱我一文也不要。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师傅,这些话以后再也别提。现在我手头紧,帮衬不了你。你好生做活,孝敬你娘,攒些钱早日成亲是正事。”
李保道:“这些道理我懂。可是我娘说过: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师傅现在缺钱——”
“我再缺钱也比你好过!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是吧?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等我买了织机,你除了做工,每天把家里的水缸灌满就行了,这够‘涌泉’了吧?”
两人说着,到了机户潘泽家。金河和几个织工正在聊天,看到他们进来,金河说道:“七哥来了?你看看,生丝不多了,不够今天用的,老板也没来,怎么是好?”
金河是多年的织工了,和葛成一样每日三十五文工钱,也住在城北。只是此人好饮,每晚必醉,由此家无积蓄。他知道葛成排行老七后便一直称呼“七哥”,因了这声“七哥”,葛成不得不几次借钱给他。每次他都说取药买米不得已,很快就还,只是前债未还又再新借,累积到三两多时,葛母发话,葛成才不肯再借。然而每次想要催债,金河总是先求借款;葛成虽昧着良心说没有积蓄,但催债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今日他想,能在路上遇到金河最好,关于钱的事只能私下里谈。他虽然不能干涉别人怎么生活,毕竟三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何时归还总得给个期限。自从进门看到他,到上了织机,葛成一直琢磨着得个什么空闲两个人单独谈谈,也就没听到李保和他们的谈话。
后来他回过神来,亦或许是对金河的声音比较敏感,所以听他说起酒后种种,忍不住劝道:“酒色伤身,适可而止。”
“瞧瞧,咱们聊了这么久孙太监的事,七哥愣是不答话,一说起李九真,七哥马上听得见了。哎呀,这衣食父母终究是比不过泠香一媚。”
织机隆隆的嘈杂声里,葛成的确没听清他们谈论孙太监什么事,至于说他是织工的“衣食父母”,这话却也没错。嘉靖年间朝廷的缎匹贡奉改为领织,除去织染局的食粮额匠织造一部分,其余贡奉数额雇佣民匠完成。织染局将岁造数额分派给殷实机户,他们再分派给小机户。缎匹织完解运,官府给料价银。贡奉完成,民匠其余的缎匹才能商卖。虽说官府也给民匠料价银,但定价权在官府,则不如商卖利润高。而定额年年增加,辛苦一年,勉强存活;若遇灾荒,衣食堪忧。虽说大小官员们多有上疏请求减免织造,可惜这些年万历皇帝不待见那些臣子,加之国库空虚,对这些上疏批复“财匮民穷,朕非不轸恤,但近来三宫岁用及赏赐等项不敷,织造委非得已。”
这时候,提督织造太监若不两面三刀中饱私囊,也就是匠民之福了。而这位孙太监曾上疏请求四千匹内袍服归织染局食粮额匠织造,不必雇募民匠。由此,织工们的生活才见宽裕。
这位孙太监名隆,号东瀛,已经七十二岁了。万历初年即升为司礼监太监,万历四年提督苏杭织造,期间短暂回京,很快又被万历皇帝重新委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相比他人,算是没什么过恶。
只是前年二月,万历皇帝又委任他兼任税监,带征苏、松税课。或许是他年老昏聩、亦或许急功近利,对参随黄建节所述条陈言听计从。然而税务伊始,商人罢市、民怨沸腾。当时不止织工、机户,即使贩夫走卒亦颇为愤恨:这些因各种缘由失去田产之人,先前不得已还要缴纳田赋,自从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所有赋税归于田产,无产之人才算解脱。只是历来变法,虽然都有因时制宜之深意,而奉行不善,终为病民之举。变法之人亦难有善终,商鞅被刑,王安石罢相,张居正生前荣耀至极,死后亦被清算,虽不能自知,可惜了一生功业尽付流水。万历皇帝亲政后改弦易辙,变法诸臣尽遭斥逐,一如当年张居正以雷霆手段排除异己。张居正钳制外庭,内廷有司礼太监冯保协同,而当年御前“第一人”孙隆则被外放。虽然提督苏杭织造亦有敕谕关防,尊贵安逸过于秉笔太监,毕竟远离了权力中枢。不在京城、远离党争,安享荣华几十年,如果不是万历皇帝的征税旨意,孙隆或许依然能够徜徉西湖流连佛寺。
税务初兴,遭到各行各业商民抵制。当时商人罢市,店铺歇业,机户停织,众人集会赴织造局,请求罢除税收。参随黄建节进言:对这些乱民,以造反论处。孙隆道:“商税而已,何必伤生!”既然群情激愤,且效法京城,让黄建节贴出告示:只征行商,不征坐贾。
民怨始息。
机房里织机声越来越小,李保问李九真是谁?金河走过来说道:“按理说呢,你小孩子家不该听这些,不过说了也无妨。李九真是泠香楼的歌妓,听人讲是‘谈吐清雅、风姿绰约、通晓文史、工于诗画’,至于歌舞就更不必说了。名气越大,心性越高,见面难,说话难,想要见到她一笑更难,由此得了个雅号‘泠香一媚’。”
另一个织工徐元也凑过来说道:“你又没见过,都是听别人讲的吧?”
金河笑道:“难不成你见过?就咱这样的,不能见还不能想啊?都说秀色可餐,这得有多好看呢?”
徐元道:“我哪能见过呢?我只听人讲:曲中第一,名不虚传。二两银子奉茶,五两银子酒饭,见一面尚且破费这些,再想别的,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
“瞧你这话说得,我们岂不成了癞蛤蟆?”金河骂了一句,随即又笑道:“她再自命清高,终究是流落风尘。只要价钱到了,咱也能一亲芳泽。”
“不见得吧。”徐元道,“我听人讲,张家的三公子接她到府,盘桓几日未闻一语。后来见她朱唇轻启,仔细听得,原来说了一句‘家去’。所以说物有高低贵贱,人有三六九等,衣冠子弟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市井之辈还做什么念想!”
李保道:“嗯,就是说纵然有钱,金蛤蟆也还是蛤蟆。”
葛成见又有几个织工围过来闲扯,有些恼怒地让各人回去,大家才说听他们聊得热闹忘了正事,生丝用完了。很快各织机都停下来,还不到午时,依然不见潘泽回来。葛成让大家先吃饭,什么时候生丝来了再开工。众人一向听从葛成安排,唯有金河总爱牢骚,这时又说道:“七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没了生丝又不是我们的错,怎么能为此先吃饭呢?吃饭睡觉既不能预备,也不能找补,难道今儿多吃一点明天就不饿了?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对吧?我这会不饿,确实吃不下;等会饿了,却要赶工,这是何苦?”
李保道:“你啥时候也不会饿,自己都说‘秀色可餐’了,想想美女就饱了。”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去吃饭,没少拿金河开玩笑。金河道:“你们这些宝货就是没见识,只会拿这些事昏说乱话。别老觉得咱低人一等就没得机会,你们忘了说书先生讲的‘卖油郎独占花魁’那一段?要舍得花银子才成。”
葛成道:“说书先生讲的不是那个意思。是说卖油郎虽然穷困,为了花魁娘子却舍得用钱。三年攒十两银子,只为陪伴一宿;花魁娘子醉酒,卖油郎不但没有借机行事,反而怜香惜玉,可见那也是一片真心。”
徐元道:“都说得这么起兴,我们可都是有家室的,哪儿有什么真心?唯有李保还没成亲,可也是定了亲的人。”众人又问李保什么时候成亲,大家伙好好乐一乐。
正说着潘泽进屋来,向众人团团作了个揖,说生丝还没到货,下午和明天都可以歇着了。待会发了薪水各自回家,还能去看一回龙舟。众人嘻嘻哈哈,听李保感叹“浮生偷得半日闲”,只是领薪水的时候,才觉得多日的期盼烟消云散,再没一点好心情。
葛成第一个领了薪水,只有三百文。也就是说,不但没有额外奖励,相比先前反倒少了五十文。徐元领到薪水时问潘泽怎么这么少?金河还没领,几个人一起围过来,七嘴八舌询问。潘泽道:“各位谅解些吧。今春遭了水灾,生丝价格上涨,这是大家伙知道的。朝廷在三关六门都有税官,专门收行商税银。因此外地的生丝进来,又贵了一些;而商卖的缎匹,客商也要减去税银才肯来拿货。这一进一出,几乎看不到利润。前些日子忙着朝廷贡奉,现在官府还没给结账。大家伙的工钱虽然不多,我也是七挪八凑。再这样下去,只怕折了老本。”
金河说道:“前些日子我们辛苦营生,你也看到了。让你全了贡奉份额就卸磨杀驴,没能多给些赏钱不说,还克扣五十文,如此恶毒的事你怎么做得出来?”
潘泽一再解释他也没办法,遇到灾年都是艰难度日。徐元问歇着时工钱怎么算?潘泽说下午可以算作出工,明天就没有薪水了。金河大怒:“是你生丝不到货,又不是我们不做工,怎么还要克扣?”到后来越说越怒,潘泽本来也满腹怨气,忍着劝了许久,被众人一顿抢白,也压不住怒气:“本来就是互相成就的事,你们愿意来做工,我也愿意用才成。觉得不合适的,再也不要来了!”
几个人嚷嚷着:“老子还不想来了呢!”潘泽道:“即使你们想来,我还不用呢!”
金河发一声喊,让大家伙儿砸了他的织机走罢。有人就去拿棍子,潘泽倒没料到会这样,气恼之极却又不敢拦阻。然而由着众人打砸,自己半生事业也就尽付流水了。
葛成大喊:“住手!”
李保拿了棍子,正想发泄这些日子的怨恨,听师傅这样说,犹疑道:“师傅,砸不砸?”葛成照准他的后颈猛一巴掌,怒吼:“滚出去!”
金河、徐元等人本想等葛成示意,见他这般行事,显然不能继续打砸,却各自一脸的不服气。潘泽见葛成这般才放下心来,别看此人木讷寡言,在这些织工心中却极有威望,且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有他出面调停当然极好。也怪自己,这几日事多而忙乱,调整工价的事情没有事先知会他一声,颇为不妥。
葛成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做工的也有咱们的章程。大家伙觉得东家做得过分,不愿意协商的,可以找行会调解,再不成就去官府告状,总有说理的地方。这般打砸一番,害人害己,你们还不服气?怎么说?”
金河道:“我等了这许多日,拿到薪水好去给老娘亲看病。谁知道竟然这样?”
葛成道:“你的三百文领了没有?还没有。那你一番打砸就能给令堂看病了?一文也拿不到就知足了?什么,解气?你且准备好了赔偿的银两再来解气。少了几十文也能度日,你却偏要横生事端;若由着你打砸,于事无补,也带累了大家伙……”一番话让众人羞愧难当,葛成又向潘泽道:“你往日待我们也不薄,这次却让人寒心。进货出货我们不晓得,利润多少我们也不问,可是工钱多少怎么说?”
潘泽道:“这些事情用工合约里都写得明明白白。这些日子我看大家伙辛苦,也不忍心,可是世事艰难,实在是无利可图才至于此。”
众人都不记得合约里说些什么。葛成道:“这也简单,待会发过薪水,一道去玄妙观分说明白。若是东家的错,他自会给大家补足薪水,以后给谁做工全凭自愿;若是大家有错,各人赔礼道歉,若东家从此不肯用咱们,也怨不得别人。”
葛成所说的“玄妙观”位于城东,其南则是织造局。这是始建于西晋的一所道观,初名“真庆道院”,元代时御赐今名。进正山门即是坐北向南的三清大殿,殿后是弥罗宝阁,再向北则是蓑衣真人殿、萨祖方丈殿。另有历代建成的配殿拱卫四周,西侧有雷尊殿、寿星殿,东侧有神州殿、祖师殿、关帝殿、天医药王殿等。正统年间拆除三茅殿,在其东新建了机房殿,从那时起,这里就是苏州丝织业的正式行会组织。到万历年间,乡匠揽机织造,向机房殿书立承揽,交户收执,并征收织机月捐。
众人愤愤地领了薪水,簇拥着葛成、裹胁着潘泽一路直奔玄妙观而来。未进山门,一伙人吵吵嚷嚷从里面出来,看见葛成他们便过来打招呼。他们也是到行会来诉苦的织工,为首一人叫陆满,劝葛成他们不必去白费唇舌了。“你们只是少了几十文还不乐意,我们都拖欠着二十日的薪水了。罪魁祸首不在这儿。我们这般逼迫东家,既无用处、也无必要。”
金河说:“总有人觉得自己能耐,自己办不成的事别人也办不成,也不让人去办,怕自己丢脸呗。”
葛成笑笑,与陆满他们拱手作别,一行人进了玄妙观。从三清殿向东,经过无字碑到机房殿。葛成认得会首钱大,跟他说明来意,钱大说道:“这些事你几句话就讲明白了,何必再来骚扰我。你是看我不够烦,故意消遣我呢?”
葛成拿扇子指了指众织工,说他们都是一肚子气,不出来走一遭,怒气伤身。
钱大让经纪取了契约翻看一回,对金河等人说道:“契约上写得明白:若遇原料涨价、缎匹残次、岁贡增额、商户限购等等事项,允准机户于三成以内降低工价。各匠常例酒资,纱机每只常例,给发机匠酒资一百文,二月朔日给付四十文,三月朔日给付三十文,清明给付三十文,三次分给,共足一百文之数。”钱大摊开册页,指给众人过目,“机户潘泽先前给你们涨了每日五文工价,这些时日迫于生丝涨价又给减了去,怎么说?只许涨不许降?酒资也不曾少你们的,却没有说端午一定要有。至于你们说日日劳累,计时而不计件,契约里都有写明。你们画押按手印之前都不曾读过么?”
众人面面相觑,金河指着契约下许多蝇头小楷道:“别说这么小的字,就是斗大的字,也是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钱大道:“那你画押之时,可有经纪给你读过这些章程?”
金河尴尬一笑:“他读他的,我又不听。按个手印就完事了,谁知道还有这么多道道?我们不识得字,全凭你们做手脚。”
钱大呸他一声,问其他人还有什么要说的?但说道理,莫要胡搅蛮缠。行会不是官府,不能随便打人板子,要不然早就把金河一顿乱棍打出去了。
金河便说行会总是偏心机户,若是潘泽早说工价降下来,众人辞了不做就是,何必辛苦一个多月?如今说有契约在,这些契约也不是织工们写的,条条框框都是为机户得利。钱大有些着恼,说他不过少了五十文,还有许多人领不到薪水,也有机户正在变买织机。
“那又不关我的事。我只要我该得的五十文。”
众人劝金河算了,既然都画押按过手印了,这理就说不过去。金河却说每一文钱都安排了去处,少了这么多不去争回来,日子怎么过?葛成道:“快走吧,别人又没逼债。回去好好合计合计,这些钱就省出来了。”众人也说是这个理,一起出了机房殿。
葛成让大家给潘泽赔礼,潘泽忙说:“那倒不必了,只是近来生意艰难,我也过意不去。等日子好过些,一定补给大家彩头。”
众人各自谦逊一回,金河叹口气,看着无字碑道:“这块碑石一个字也不写,却杵在这儿像模像样的。”
徐元道:“你大字不识一个,不也杵在那儿像模像样的?这就是个警示:别总是灌黄汤,也要读书识字,不然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
李保道:“早些年我听先生讲,这是‘清理道教碑’,是洪武年间方孝孺先生撰文书写的。后来其人被诛,碑文也被划去了。”
徐元说万岁爷都给方先生平反了,怎么碑文不能重新刻上么?
“既然能平反,也能再判罪。一时一事,究竟谁能说得准。况且这碑文也如人命,当年已被诛杀,纵然平反,岂能重新活过?”李保感叹道。
金河道:“阿弥陀佛,不要乱议朝政。”
徐元道:“这里是道观,你怎么念佛?”
金河改口道:“福生无量天尊!道观里也不能口无遮拦。”
几个人一通说笑,有人说走到这儿了该去三清殿里拜一拜。潘泽说他饿得站不稳了,先行告辞。李保让葛成去拜拜,到时候再得个大胖小子。众人听说,一并称贺。葛成道:“儿子女儿都一样,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金河说挂念母亲也要走,众人各自散去。钱大从后边追来喊住葛成:“你下午不做工,我有件事问问你的意见。”两人绕过三清殿,在殿后的台阶上坐下,钱大问瞧着今年观里游人多么?
玄妙观除了主建筑群,还有几十座配殿,有些配殿有单独的院落。往年这时节游人如织商贩云集,今年只有稀稀落落的游人匆匆离去。葛成摇了摇芭蕉扇,说午后天热自然人少。
“我天天在这儿,什么情况我还不晓得?”钱大叹了口气又说道:“今年不同往年,不只是因为初春的水灾,自从朝廷开始征收商税,外地的商贩不愿来我们这里;我们也不愿缴税出门。这几年一直这样,生意越来越难做。最近物价又涨起来,有些机户已经停了织机,许多织工每天在观前等待雇佣。一天没有工钱,这一天的开销便无处筹措,长此以往,只怕不是个了局。”
葛成看着手中的芭蕉扇,沉默不语。他知道钱大的意思,想要众人效仿前年故事,罢织集会讨一个说法。只是今非昔比时势不同,当年孙隆明确贴出告示“不征坐贾”,本地商人但能求得一条生路,谁也不愿与孙隆作对。因为此人带征税收,并非官府任命,而是直接奉了万历皇帝的圣旨。这部分税收亦不纳入户部,而是交付内库,由万历皇帝调拨使用。
钱大看他犹疑不决,催促道:“你怎么想的?有没有对策说个话,老是摆弄那把破扇子有啥用?”
“这可不是破扇子!晴天防晒、雨天当伞,既有清风徐徐又能驱赶蚊虫,片刻不能离手啊。”
钱大道:“嗯,好扇子,还能煽风点火!”
葛成才要辩解,一位老者蹒跚而来,向两人求几文钱。葛成听他是外地口音,见他面容憔悴眼神黯淡,还穿着与这季节极不相称的厚布衣衫,衣衫虽然脏旧却没破烂,显然是迫于生计乞讨但时日未久,便仔细问他来历。钱大给老者几个铜板让他快走,自己还有正事商量。葛成却说:“那些事我们平头百姓能有什么办法,且走一步说一步吧。眼前有人救急,你却要他哪里去?”
钱大说此人在此乞讨并非一日两日,看着五十来岁也不算老,又不是残缺手脚,不去做工但吃白相,有啥可救急的。
那老者说道:“两位哥儿,您赏我这几文我谢过了。老汉并非想吃白食,只是情非得已,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您要是觉得我又懒又骗,大可不必怜悯,这几文钱您收回去就是。虽说乞讨已无颜面,却也不该当面辱骂。”
葛成听说,忙起身施礼,就请老者台阶上坐了,细问根由。原来此人姓蒋名顺,安庆府人士,往来湖广做些丝绸生意。只是前年始,太监陈奉被派往湖广担任矿监带征税收,此人敲诈勒索、肆意妄为,又纵容税官胡作非为甚至挖掘古墓,以致民怨沸腾。然而敢言的官员或被撤职或被拘捕,陈奉的权力却一再扩大。后来民众聚集府衙,痛打税官,亦遭到陈奉血腥报复。两年来纷争不休,已非太平之地,蒋顺只好来苏州经营。
“皇天庇佑,这里还能安居乐业。”蒋顺说道。
葛成和钱大对望了一眼,蒋顺不知道: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孙隆初次下令征收商税之时,苏州也是商贾罢市民众集会,不过孙隆很快改变了政策,也就是“只征行商、不征坐贾”,才不至于像武昌那样官民对峙杀伤人命。
蒋顺是年初来到苏州的,一时未能返程,赶上了暴雨灾情,同来的伙伴感染时疫不幸亡故,自己忙乱之际又被偷走了行李。不但盘缠尽失,路引、入浒墅关时交税领取的收执都被窃去。独在异乡、身无分文,只好求助于行会。他是初次来苏州交易,没有相识的客商,行会也没有借贷的先例。幸而玄妙观的道长慈悲,容他观内居住,一日两餐也不缺他的。只是他尘缘未了,不能从此修行。思乡心切,只好每日求乞些路费。
葛成听罢心下恻然,想起了妹夫李石也是做丝绸生意,常年在外,奔波劳累倒无妨,就怕遇到意外。同情心起,叹了口气,拿出才发的薪水。钱大拦住他说自己不过日子倒无所谓,一家人也跟着喝西北风不成?葛成说也不差这十日工价,执意要给,蒋顺却不肯收。葛成道:“我也不是豪门大户,不能帮你许多,这点钱只是我一番心意。你孤身在外无依无靠,还是早些回家才是道理。迁延越久,变数越多,再有不测,谁还能知会你们家人?”
蒋顺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按理我该收了这钱,不枉你一番心意。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心思:老朽经商多年,诚信为首,向来不曾亏欠。此番遭遇实出意外,乞讨归乡亦是无奈之举。别人肯给一文,便是一文的情义;肯给十文,便是十文的怜悯;纵然一文不给,也是各自的修行。我不是借贷,这些钱难以归还,到此境地,别人待我如何,老朽只有感恩而已。但像你这般不顾念自家生计,钱多少不说,已然倾囊相助,你的心意我领了,至于这些钱,老朽愧不敢受。”
葛成道:“老丈忒小瞧我了!虽然辛苦度日,家里还拿得出十两银子。这三百文你不肯受,就是怪我帮扶不够了。”
“实不相瞒:老朽也攒了二三两银子。若是一路平安,倒也足够回家费用,只怕路上再有意外,是以又耽搁些日子。”
“这是自然,俗话说穷家富路,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多备些钱总是好的。你如果再推脱,可就白费了我们这番心意。”葛成将三百文硬塞给他,又问钱大带了多少,一并拿来。
钱大说没有了。葛成说算他借的,钱大道:“既然这么说就不着急了,你且回家去拿你的十两银子,我保证老丈一直在这儿等着。”
蒋顺道:“两位切莫再为此争执了。老朽已然无地自容,告辞了。”
钱大没等他走远就对葛成说道:“你这人总是劝不听,啥时候也这般慈悲心肠。回头多带些钱,我保证你隔几日还能见到他。到时候再多给他几文,让你心里舒服。”
葛成沉默良久,由着钱大一番议论,后来说何必以己度人。钱大气愤道:“我是怕你受骗,你别不识好人心呢。”
“世人千万,各有秉性,谁能管得了?至于是乞讨还是骗子,且由他去吧,不是咱该管的事。咱们只管好自己,遇到了,能帮且帮;不能帮的,也没人说你不对。咱帮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可怜,而是因为咱的良心会痛。”
两人又讨论许久织工生计艰难的事,钱大道:“你真是头犟驴,我这说得口干舌燥也没用。哎,天晚了,我们找个酒家边说边聊。”
葛成说没有钱了,钱大说他请客。葛成说今天不行,没有禀告母亲要在外吃饭,“哎呀不得了,且借我二十文用。早晨出门时母亲叮嘱我买几尾鱼回去,唉,只顾和你说话,把这事忘干净了。”
钱大拿钱给他,笑道:“你也不用还了,给蒋顺的钱里,算我出了二十文。”
葛成说不行,明明他全给了,蒋顺并没见到钱大的施舍。钱大道:“你自己也说了,咱做什么事只求良心安稳,何必一定要别人知道?再说了,算我孝敬令堂几尾鱼,这总没话说了吧?”
新月初升、繁星满天,两手空空的葛成在外游荡多时,才心情沮丧地回到家中。听到门响,珊儿迎了出来,说爹爹可算回来了,阿婆生气了。葛成进屋,看见桌上饭菜纹丝未动才懊悔道:“忘了和你们说了!还都没吃么?”何氏只点点头,又将饭菜端去厨房温热。
葛成走到母亲房门前道:“姆妈,儿子回来了,儿子知道错了。”葛母并未应声。葛成又说道:“姆妈,儿子给您跪下了。要打要骂都行,就是别生闷气。”
葛母道:“你也不用跪。我且问你: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葛成才要说下午的事,忽然改口道:“与几个工友吃了两杯酒。姆妈,儿子错了。”
葛母说知道了。
何氏热好了饭菜,来请葛母。珊儿道:“阿婆,我真的快饿死了,爹爹回来了,咱们能吃饭了吗?”
葛母叹了口气走出房来,看了葛成一眼,坐下说道:“看把囡囡饿的,快吃吧。”葛守训看到桌上摆着父亲的的饭,便在一旁等待。葛成让他上桌,说自己吃过了,这就去担水。
葛母喝道:“回来!我难道是管你在外吃酒?无论做什么事给我们个信,你便是跑到太湖去我们也放心呢。我到金河家打听,他说下午就不做工了,你不晓得我们担着心?既然你不曾说,我们就当不知道,一家人等你到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吃饭,一粒米都不许剩下!”
虽然母亲原谅他“吃酒”的事,可是母亲想要的鱼没有买到,葛成愧疚不安,为此自责,葛母道:“我不说想吃鱼,你肯捎带几尾回来?看看你媳妇,天天累得面黄肌瘦。自己媳妇不疼,我帮你提个醒也记不住。算了,改天我们自己去买就是了。”何氏低头吃饭,泪眼婆娑。
葛母道:“还说打水,两个大水缸训儿都打满了,这孩子,比他爹懂事。”葛成忙道:“是!是!姆妈教导的好!”
葛母觉得这句话挺绕,便不让他打岔,又说道:“明天我们去小玉那里,也给王家带些自己织的布匹,虽说并不贵重,总是一番心意。训儿就不去了,自己在家守着。如果我们回来的晚,你们爷俩自个做饭吃。”
小玉是葛成的妹妹,嫁给丝绸商人李石,住在金镜湖北。李石这次出门又半年多了,葛母不放心,几次捎信让小玉回来住些日子,她总说照顾公婆带着孩子走不开。王家是李石的邻居,家有一女,小玉嫁给李石之后两家多有走动,后来为葛守训定了亲事,只是空有婚书,葛成迟迟未下聘礼。
葛成说他明天不上工,陪他们去。葛母道:“你去作甚?如果要下聘礼,知会了媒人,你带训儿同去好了。”
一说到钱,葛成只得默默吃饭不敢言语。
葛母道:“你也大了,我也老了,许多事不想管,可是有些话我还得说。你从小的品性我还不知道?别人都说你扶危济困,其实你是尚侠任气,听不得别人吹捧几句便忘了根本。遇到他人困苦之事,我们当然尽力帮扶,但也不能因此自苦甚至是轻生重义。你记住了:照顾好家人才是你最大的善事。还有一条:救急不救穷。我们自己尚且穷困,哪儿有闲钱让别人逍遥?”
葛成唯唯。
后来葛母缓和了语气,让他带孩子出去玩一天,“这会子正是划船赌赛最热闹的时候。”
听了母亲一番话,先前的豪爽之气荡然无存,葛成犹疑着怎样向何氏解释薪水的事。同样犹疑不决的还有珊儿:到底是跟着爹爹看龙舟呢,还是跟着阿婆、姆妈去娘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