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嘉靖三年六月初的一天,宁波府阁库内四个案卷被盗。
根据档案目录,被盗案卷分别为东吴镇周策兴等租船走私案、百户辛镇侵占百姓财物案、桐庐马匠户全家失踪案以及争贡案附录。案卷涉及到的人各有各的困惑,倍感压力的各州县捕快和巡检司弓兵同样有他们的困惑:这个盗贼一定就在宁波的某个地方,也许这个地方离我并不远,可是他到底在哪儿呢?
疑问最多的是那个盗走卷宗的人,此刻他正在宁波城东八十里外凤凰山悬崖下的一个山洞里认真翻阅案卷、寻找答案。他是百户辛镇之子辛时孝,一个本来可以世袭这个正六品之位的官N代。如今一切都变了:原告变被告,百户变猎户,俸禄变徭役,家里还被人纵火,母子俩被迫逃到凤凰山伍阳——大嵩千户所逃亡军户的集结地。现在辛时孝的世界只剩一件事:为父伸冤。他急需弄清原委:前后两个案子性质一致,结论为何大相径庭?探监时父亲只关心他跟胡家姑娘的婚约,关于案情为何只字不提?询问跟父亲一同出海的军户,为何他们的神情都是迟疑躲闪?纵火者八成是周策兴案的人,他们有何底气在逃走时夸张地喊出“替天行道”?他怀揣十万个为什么,潜入宁波府阁库翻找了好久。为了故布疑阵、扰人耳目,他处心积虑地弄来绣春刀、飞鱼服,还随手多拿了两本卷宗。
看完所谓侵占财物案,辛时孝感到伸冤难度极大。二十多个豪绅的瞎话,洋溢在山洞内外,使他艰于呼吸视听。如果呈匹夫之勇,倒是能砍翻几个,可这并不能还父亲清白,也绝非父亲本意。只有从长计议,了解一下他们走私如何运作后再作打算。
纵火的事倒很快有了答案。着火的时候辛时孝不在,据见义勇为的好友岑骅说,他听见纵火者招呼同伴时喊了一个名字。依据卷宗,这个名字可以肯定是“周义合”。卷宗记载,二周就住在凤凰山北的玄白村。当初你们一把火把我家烧到你家附近,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之苦。先逮住你们痛打一顿,希望有活血化瘀、开胸顺气之功效,然后初步了解一下走私的事。他将一些重要信息记在一张纸上,然后将卷宗用油纸包好藏在洞中。他藏得很用心,因为听说掉下悬崖不死的人,总是喜欢在石缝里抠来抠去,试图找到什么武功秘笈。
辛时孝悄悄来到玄白村。离周义合家很远,就听见一个女人在咆哮。从他家院门外往里一看,一悍妇正戟指怒目,对着一个男子大骂:“高利贷的人刚走你就来了,你不来我也忘不了你这狗娘养的!不就是个里长吗,不想让我们小老百姓活你明说。东吴镇李员外天天走私,你要不是怂包你去抓他!你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擦干净,分洒、埋没哪一件缺德事少了你?村西头那骚货家的良田到黄册里怎么就成了盐碱地,还不是你三天两头往她家里钻?见了豪绅你那磕头作揖的下贱样儿,谁生了你这么个贱坯……”辛时孝感觉不论以什么人设走进院门,在这疾风骤雨般的怒骂下都会崩塌。卷宗上说周义合逃走之前曾经试图跳船自杀,现在辛时孝明白真正的原因了。
看来她可以不歇气地骂一个上午,辛时孝去了周策兴家。院子很干净,也很安静。两棵梨树之间,一少妇正缫丝车剥茧抽丝,动作娴雅。辛时孝推门进去:“周策兴在吗?”那少妇道:“他不在。你是谁,找他干什么?”我真蠢,既然是逃犯,怎么会在家等着公差或另一个逃犯来抓呢!辛时孝说:“我跟他曾经一起出海贸易,几个月前他借了我一点钱,说好这个月还。”少妇擦擦手,起身去将院门开大些。“孩子小、婆婆聋,让邻居看见你进来关了门,有损妇道。你别介意,如今妇道名声很值钱,这要能兑换金银,那高利贷早还上了。”少妇说得很平静,既无羞涩之意,却也毫不轻浮。
少妇接着说:“他没说起过这事。这一次钱都买了货、货都充了公,赔得血本无归,还欠了高利贷。捕快、里长、当铺的人都在找他,连我孩子也天天问爹爹去哪儿了。现在啊,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百姓走私百姓有罪,缙绅走私呢,缉私的人有罪,你说这还有王法吗?”听起来好有道理,辛时孝忍不住点头附和。少妇说:“我听说走投无路的人都去岱山岛,那个地方公差不敢去。”辛时孝说:“那我去岱山岛找他。”少妇望着岱山岛的方向,叹了口气说:“前几天写了封信,能不能麻烦你带给他?”辛时孝鬼使神差般地答应了。
出了玄白村好远,怀里那封信依然给辛时孝怪怪的感觉。准备以牙还牙的复仇者,转眼变成了忠实的信差,我的心,到底被什么蛊惑?正想着,远远看见有巡检司的弓兵盘查,他牵马进入路旁山林,两个弓兵追了过去。一盏茶功夫不到,两人一瘸一拐走出来,每人腿上都中了一箭。副巡检吃了一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辛时孝趁着暮色来到东吴镇地界。六月的雨说下就下,他在镇外找了个小庙歇脚。
疑犯在玄白村出现的讯息,被快马加鞭自大路传到东吴镇。镇上正有两班捕快,于是分作两班巡查,每班四人,值六个时辰。
刘捕头等三人冒雨巡查了几个时辰,人困马乏,心里只想着回家休息。到了小庙附近,刘捕头发现在庙后吃草的马,打个手势,三人悄悄进到庙里,伏在大殿大门两侧。
里边没有动静。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一个捕快抹了把脸上的雨滴,压低声音说:咱们冲进去吧。”刘捕头说:“你想跟巡检司那两个弓兵一样,拄着拐棍回家?上兵伐谋,伐兵乃是下策!”那个捕快说:“那现在怎么办?”刘捕头说:“先在心理上击垮对手。”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庙里正在休息的这位,宁波府鄞县刘捕快代表巡查班问候兄台!你已经给围死了,腻腻歪歪打下去谁都捞不着好儿。我们给你准备了两样好吃的,一样是钢刀,一样是鳝丝。想打我们奉陪到底,觉着寡不敌众,把手举起来换双筷子咱们一起坐下来喝黄酒吃黄鳝!”
里边还是没有动静。
刘捕头说:“里边的人可能吓傻了,咱们对一下时间。”各人拿出沙漏,可能是路上颠簸的原因,已经不准了。刘捕头低声交代:快到子时了,过会打更的时候,听我的命令行事。稍顷,远处传来一快两慢的梆子声,接着是深夜更夫特有的慵懒长腔:慈城年糕为您报时,现在是子时,平安无事。
三个捕快一齐看着刘捕头。刘捕头说:“等什么呀,子时到了,下班吧。”四人直起身,边活动筋骨边呻吟。刘捕头对着殿内喊了一声:“这位兄台你休息吧,我们下班了。”殿内传出一声:“讲究,明天见!”刘捕头说:“上午不行,我们下午值班。你再耐心等一会,下一班马上就过来。”
次日卯时,以许捕头为首的巡查二班得知疑犯逃往宁波港口方向,一路追了过去。将到港口,雨势加大,四人到一茶馆外廊避雨。正抖落身上的雨水,门内走出两个锦衣卫。一想到疑犯的制服诱惑,四人本能地手握刀柄。锦衣卫中的一个道:“怎么,要动手?你们不会真以为是锦衣卫盗了卷宗吧?我告诉你们,凡是想知道卷宗失窃案和锦衣卫关系的人,都被我们送到牢里去对着一堆刑具发问了。”四人半夜起来冒雨追贼,折腾了半天正没好气儿。许捕头仰天打个哈哈:“我们当然不信。可是这么想的人很多,两位大人得多准备些刑具呀。”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在同个屋檐下,你渐渐感到心在变化。那名锦衣卫说:“从来都是我们锦衣卫冤枉别人,没想到这回被别人冤枉。各位辛苦,我等着你们抓住盗贼!”说完扬长而去。捕头“呸”了一口,翻身上马,狠狠甩了一马鞭:“都是他妈的牲口,你凭什么尥蹶子?”
没留神跑太快,一口气冲进了港口。上来五个人,为首的那人说:“根据目测,刚才你的马已经超速,请交罚银。”说着就要撕罚单。许捕头忙按住他的手:“兄弟我督税赋、捕奸徒,一片冰心在玉壶,高抬贵手嘛!”那人说:“那就放你一马,下不为例!码头主干道上不准停马,你们赶紧回去吧。”
四人拨转马头往回走。一个捕快忿忿不平:“岱山岛他们说了算,怎么这儿也归他们了?”许捕头说:“现在码头也是他们的天下。军队的百户都让他们弄监狱里了,咱们别惹事。”
在卖马的地方,辛时孝打听到朱老爷家的大船首航南洋,临时要招募一些人手。可等他到时招募已结束,面试官朱焦正准备收摊:“现在才来,你确定是来应聘的?”辛时孝悄悄塞了几两银子,朱焦说:“嗯,我感受到了你的诚意。叫什么名字?”辛时孝听说岱山岛上的人一般不用真名,就说:“我姓时,叫时孝。”以后在船上混、在岛上混,我就叫“时孝”了。朱焦问:“什么专业?”辛时孝考虑了一下,努力报得时髦一些:“进口佛郎机的使用与维修。”朱焦点点头:“是逃亡的军户吧?不错,军工技术人才啊,优先!”
入职手续办理过程中,时孝问:“咱们这船叫什么名字?”朱焦答:“这船去南洋,所以取了个洋名字,叫‘泰坦尼克’号,后来算卦先生说不吉利,改名‘铁达尼’号。”时孝又问:“咱们是去南洋做生意吧?”朱焦说:“要不然呢,你以为我们去找建文帝?”
时孝跟着朱焦走上一艘三桅大船。大嵩千户所为海防而设,辛时孝却很少上船——他有点晕船。在船上,时孝看到了三个熟悉的面孔——同是大嵩千户所的逃亡军户郎冰、叶酉生、袁十五,他们在朱家船队已经干过一段时间了。
船头,朱家大公子朱煎边审视新招募人员名单边说:“好好把关了没有,别让罗家的奸细混进来。”朱焦说:“大公子放心。”朱煎看到时孝原为大嵩千户所军户时眉头一皱:“分到葛通事那里去吧。咱们吃了这个千户所的亏,让这个逃亡军户吃点老葛的苦头。”
巳时到,港口土制大喇叭里传来甜美的女音:各位乘客请注意,开往南洋的“铁达尼”号就要开船了,送亲友的诸位请下船。本船停靠岱山岛、泉州、鸡笼、吕宋岛、马来半岛,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勿携带管制刀具及易燃易爆等危险品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