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达尼”号起航,奔岱山岛而去。
原来,卷宗被盗案发生后,浙东豪绅与走私船主在宁波府慈溪县王庄王裴老爷家里举行一个专题会议。跟他们有直接关系的是周策兴走私案和辛镇侵占案。东吴镇周策兴等十一人租船走私,被大嵩千户所百户辛镇率人截获,定走私罪。上岸时有三人逃跑,一人中箭身亡,跑掉的周策兴、周义合被通缉。辛镇侵占案与周策兴案性质相同,反转出现在审理时。豪绅王袭等人作证说,船上的人是其家仆,其所携银两及买来的丝布被官军以缉私为名吞没。案件结论也迥异:归还所有财物,辛镇入狱五年。秦老爷皱着眉头说:“周策兴走私案、辛镇侵占案,两个案子放在一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必有一错案,盗贼是想给某个案子翻案吗?如果盗贼是个锦衣卫,是否意味着朝廷在关注东南走私呢?如果关注的是海上走私,那为什么要盗另外两个案卷呢?”王老爷说:“你是要揭开这天杀的谜底,还是想让我们的头疼得更厉害?”罗中楫罗船主说:“昨天我问了王指挥使,他说锦衣卫一向光明正大,从来不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朱均坦朱船主说:“恕我孤陋寡闻,我本以为他们只会严刑逼供,没想到他们学会谦虚了,真是令人肃然起敬。”七嘴八舌地议论之后,会议作出决定:马上派人进京,问问锦衣卫的事;坚持走私底线,不能贩卖违禁货物;交代监狱方面,善待辛镇饮食起居;朱船主暂避风头,跑一趟南洋散散心。会后,朱船主让儿子朱煎火速赶回家,立即将宁西赶出家门。争贡案的结果表明,一年多过去了,不管是朝廷还是百姓,对日倭的愤怒还未平息。绝不能让人发现那个罪魁祸首的女儿在自己家里,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一半日本血统。另一方面,他筹备人手准备走一趟南洋。
朱焦把他领进船舱的厨房,交给那个被称为“葛通事”的人。这位葛通事,是船上的日语通事,被大家称为“葛日通”。葛日通一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样子,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钱。时孝怯怯地问:“不是当水手吗?”葛日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勇敢的水手都是真正的男儿,你看你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赶紧干活!”时孝不知从何下手。葛通事说:“一船人等着吃午饭呢你跟玉米杆似的戳在那儿,光看不干我要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朱老爷?真不明白人事部怎么招个白痴进来。”
时孝在家是独生子,虽然也因懒于家务被母亲唠叨,也曾因好高骛远被父亲批评,但从没受过这等奚落。他说:“之前咱们不认识,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葛日通瞪着牛眼走上前,近到几乎是鼻子碰着鼻子:“让我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们千户所的辛镇缉私上了我们的船,至于出那件案子吗?没有案子哪来的案卷?没有案卷哪来的被偷?没有被偷哪来的大佬开会?大佬不开会我们船怎么会改去南洋?不去南洋我这个日语通事会来管这个狗日的厨房?不需要我翻译了我这通事的地位和尊严你给我找回来?你不背锅谁背锅?!”
瞬间合理了。时孝放开手脚干起活来。在大厨的指点下,一会的功夫也炒出了几个菜,葛日通看见又骂开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都糊成什么样了?端上去客人知道这是锅里的饭啊还是锅底的炭啊?这鱼羹齁咸齁咸的,守着大海不怕没盐是吧?这饭狗都不吃!午饭你也别吃了,赶紧去把这些东西扔海里,我看见就想吐。”时孝说:“扔海里污染环境。”葛通事说:“别他妈废话,你才是最大的污染源。”
时孝提着桶一步步上到甲板,憋闷得要爆炸。深呼吸之后,他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午饭时间,甲板上只有零星几个水手。船艉站着一个叫尤杞的女人,神情绝望,看样子随时都会跳下去。
时孝:别跳!
尤杞:你是谁,来干什么,你别过来。
时孝:我必须得过去,这里是我倒垃圾的地方。
尤杞:你让我分心了,快到别的地方倒去。
时孝:你跳,我也跳。
尤杞:胡说八道,你会淹死的。
时孝:我是游泳高手,千户所横渡台门镇比赛第一名。
尤杞: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绝望。我父母和丈夫孩子都死了,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时孝:我爹被人冤枉,现在监狱里,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他出来。他还得罪了一些人,那些人把我家房子烧了。可是生活还得继续。
尤杞:我跟你不一样。我流落街头,做过良家妇女所不齿的事。你们男人做什么都行,可我已经回不了头。
就你这经历,确实值得一跳。我再略尽人事,劝最后一回吧。
时孝:你以为我容易吗?从开船到现在短短半个时辰,我已经被骂了三回了。他们说我做的饭不好吃。说着把剩饭倒进了海里。
尤杞好奇地看了看,发现很多大鱼来抢食,刚想说“挺受欢迎的嘛”,就已经有好几条鱼肚皮朝上在海水里痛苦挣扎,生无可恋的样子。尤杞噗嗤一笑,悲剧氛围有所缓和。
可是尤杞脸上很快重现悲戚:“这次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岱山岛,我会越陷越深。”时孝说:“我会看相,你在三个月内会转运。”尤杞不说话,时孝说:“我不骗你。你不了解岱山岛,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没人在意你的出身,在那里总有一天你会回归正常生活。”尤杞说:“可是跟我一起去的,是两个赌徒、色狼!”时孝说:“那两人上船的时候我见过,脚步虚浮,形容枯槁,活不过四个月。”尤杞半信半疑。时孝说:“如果四个月后他们还没死,我就去岛上给他们当厨师。”
一通夹七杂八地乱说,破坏了尤杞自杀的好心情,她扭头走进了船舱。辛时孝回头对着海面喊:你们这些死鱼,全都是戏精!我做的饭就那么难吃吗?!
岱山岛到了,乘客依次下船。尤杞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那个小厨子。
岱山岛开船后,辛时孝遭受了新一轮的虐待。
葛日通的毒舌肆无忌惮,终于辱及时孝父母。时孝忍无可忍,飞起一脚踢在葛日通的肩背之处。葛日通向右翻腾一周半加转体一百八,重重摔倒在舱板上,疼得他尖声嚎叫。
葛日通叫了五个壮汉下来。但时孝发了狂性,一拳把一个人脸上打开花,一脚踹得一个人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参与打架的人一开始只是为了撑场而来,现在挨了打,积极性陡然提高,从“要我打”变成了“我要打”,场面有点失控。他们拿起所有能当武器的东西,时孝也拾起一根短棍,用它来施展刀法。五个人只知蛮打,吃了不少亏,一个个疼得龇牙咧嘴,心里都打了退堂鼓。就在这时,船舱猛地一倾,所有人站立不稳。辛时孝步履摇晃,一个壮汉说:“大家小心,这是醉八仙。看这招,好像是‘仙姑尿尿’……”
时孝只在近海坐过小船,没尝过海上风暴的滋味,此时但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趴在地板上忍不住呕吐起来。船身剧烈晃动中,五个人慢慢围上去,有人试着打了辛时孝一下,没有反应。有个汉子说:“军户大人,轮到我们打你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像是一个梦。海在翻腾,胃在翻腾,自己在翻腾,周围的人对他拳打脚踢。时孝很希望这就是一个梦,直到半夜醒来浑身火辣辣的,不用掐自己都很疼,才确定这不是梦。他爬到水桶边,喝了两竹筒清水,又爬到一边慢慢躺下。真嫉妒旁边桶里那些精力旺盛的螃蟹,整天掐架,身上也没有淤伤。自己复仇还没个头绪,先被毒打一顿,肌肤成了一面由红肿和淤青拼成的织锦,失败,窝囊!
第二天一早,时孝被厨房准备早餐的各种声音弄醒,这些声音跟他的梦时分时合,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只听一个人说:“我们村西头的山里有逃亡出来的军户,我闺女不知怎的看上了其中一个后生,被我一通臭骂。我说这事你想都别想!军户都是贱民,嫁了他活着没衣服穿,死了没棺材板。你问问他一年到头吃过肉吗?你问问他这辈子见过银子吗?村里的后生上船出海跟歪果仁做生意,都挣了不少钱。隔壁老王家的闺女除了一大笔聘礼,人家男方还从南洋带了两颗珠子,多有面子!人家聘礼要八十两,我要五十两不多吧?就这他都拿不出来,还提什么亲!再说了,不收聘礼,我拿什么给你哥哥当聘礼?”另一个人说:“现如今的风气跟早些年不一样了。我村里的老李头,家里来客没菜招待,把自己一头耕牛宰了。这要在永乐爷的时候会说他败家,现在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为什么?面子!”正议论间,几个人快步走过来,葛日通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郎冰的声音:“谁把他打成这样的?”时孝睁开眼,冲三人摇摇头:“我没事。”郎冰说:“五个人打一个,你们到底要不要脸?”葛日通道:“你算什么东西?该干啥干啥去!”正吵着,朱大公子来了,大家安静下来。朱煎说:“事儿我听说了。让他知道规矩就行了,没必要把人打成这样。”葛日通道:“大公子说的是。不过确实是他先动手打了我们几个兄弟,这小子拿棍当刀,制住他很不容易。”朱煎说:“笑话!除了张镗那个变态的千户所,军户里哪有能打的,他们只会种地!争贡之役里大内使团三百人,折返杀掠余姚、绍兴、宁波,将宁波卫所数千海陆明军打得损兵折将、溃不成军。”郎冰三人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出声。朱煎说:“让船上郎中给他熬两副活血化瘀的药。去南洋路程很长,不能靠打架解闷儿。谁再蓄意闹事,扣掉本趟工钱,以后也别上我们朱家的船了。”转头对郎冰三人说:“你们三个先回去吧。”三人出舱。
朱煎说:“这人懂火器,将来咱买了重武器,还用得着他。”葛日通道:“是,我明白了。”朱煎带人离开。一个厨子问:“什么是重武器?”葛日通道:“笨蛋!重武器就是需要几个人抬的武器。”
又过两天,时孝体力恢复。这两天里,各人默默干活儿,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早上,辛时孝去到厨余垃圾,看到后面海里有个很多艘船。郎冰等三人值班,他们说看旗子应该是西班牙人的船队,首舰是“塞维利亚”号。左右无事,几人闲聊起来。叶酉生说:“知道为什么这船改名字吗?‘泰坦尼克’号在卦里预示有人落水。”郎冰道:“前几天有个女人要跳船,被时孝救了。这是不是改为‘铁达尼’号之后的转机?”叶酉生对时孝说:“看来你上这船是天意。老实说,那女的是不是很漂亮?”时孝说:“有没有同情心?你应该问她有多惨。如果我是她,我早就跳了。当时她就站在这个地方……”时孝边说边走上船艉。
叶酉生:那天的浪有今天这么大吗?
时孝:不如今天大。
袁十五:那天她脚下有你倒厨余垃圾滴下的油吗?
时孝:什么油?哎呀……
时孝失足掉下大海。
帆吃住风,速度不像坐船时感觉的那么慢,等郎冰三人扑到船艉,时孝已在一丈开外。郎冰带着哭腔喊:“兄弟,你有啥想不开的?”时孝喊道:“鬼才想跳呢!”叶酉生找到一块木板,奋力朝时孝扔去。船大难掉头,只能寄希望于后面的船了。船上水手报告朱煎,他也很无奈。至于不幸淹死倒是不难处理,上船的时候签过合约,是自身责任的,死伤与船主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