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山岛东西走向、西窄东宽,分为西岱山、东岱山。岛的四周水道、航门密布,有不少良港和锚地,东岱山岛岛南的高亭港、岛北的东沙港是岱山主要的商港、渔港和避风港。
不久之前,岱山岛还是一个民风淳朴的海岛。争贡之役后,宁波官方贸易通道关闭,民间走私贸易更加兴盛。可是因为没有固定的交易地点,“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就不再是互文的修辞手法,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外籍船队不太可能直接到松江、徽州、景德镇、苏嘉杭去买棉布、茶叶、瓷器、丝绸,而满载这些货品的民间走私船队则不断猜测那些潜在的国际买家船泊何处,于是他和他追逐的利,一再错过。最后,经过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大家商定将杭州湾口的岱山岛作为交易地点。由此,岱山岛一跃成为远东最繁忙的国际自由贸易港。
九月底的一天,桑切斯的船队又一次停靠岱山岛,时孝下船,在高亭港的“广源客栈”租了一间房子。跟桑切斯合作的主要是赵家船队、韩家船队。桑切斯上岸后,赵家船主赵犁瑞前来谒见。客栈内外,许多小船主哭着喊着要见桑切斯,渴求他在合作协议书上签上金光闪闪的大名。
进了房间,桑切斯大剌剌往中间椅子上一坐,问费尔南德斯:“今天是桑切斯·克雷格一世登基的日子吗?”通事翻译之后,赵犁瑞道:“您能给予他们的比国王更多,陛下!”几个人同时大笑。赵犁瑞说:“浙江人多山多而地少,小鱼小虾们都想来岱山赚钱。对于咱们的合作,我倍加珍惜。”桑切斯点点头:“贸易量越来越大,你们货单上的西语小错误越来越多,有时我的通事会祈求上帝告诉他那些该死的字母究竟代表什么。”赵犁瑞赔笑道:“贵方通事多是南洋华侨,我方通事则是边学边译,自然差一些。”桑切斯说:“广源客栈天字二号房,住着一位姓时的客官,西语很好。我希望你们的通事多去请教他,以免我们把太多时间耽误在猜字谜游戏上。”赵犁瑞:“好,一定照办。”
第二天,赵家船队的十名通事带着货单来到了广源客栈。一行人议论纷纷:
“这小子什么来头?原来没听说有这号人物呀,难道是岛上磨心山石缝里蹦出来的?”
“不知道,听说跟西班牙人关系很好。”
“据赵船主说很年轻,他做过几年贸易?会有什么真本事?!”
“咱们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一个壮汉先上楼,接着乒乒乓乓打了起来,最后没了动静。通事们上楼直奔天字二号房,心中均想:看满眼星星的你,还怎么跟我们装洋蒜!
进门一看吃了一惊:倒在地上的是壮汉,蜷缩成大虾模样,牙缝里还丝丝吸着凉气。为首的通事指着时孝用西语喝道:“小贼,你多大的道行?我姨夫的三表嫂的二侄子就读于礼部翰林院四夷馆,我跟他学西语三年,要你小子指点我,做梦!”时孝根本不理会没听清的那几个词,而是狂飙西语十几句。有个别通事听出了第一句的意思,大约是“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叫板”,至于后面的几句就不太懂了,料想不是什么好话。仅从气势上,通事们就弱了三分。时孝又用西语说:“想做生意,把货单给我看;不想做生意,滚!”通事们面面相觑,终于依次递上了货单。每订正完一个错误,时孝都加一句评论,而且次次评论都不同。末了写了一长串词语给带头的通事:“今天算是给你们上的第一课。你们不明白的那些词都在这种纸上,可以拿去问桑切斯的通事。”
看到辛时孝修改后的货单,桑切斯表现出很满意的样子。领头的那位通事将时孝给的那张纸递给西班牙方的通事,口称“请教”。几个西班牙人凑过来看,全都捧腹大笑。桑切斯说:“我们船员公认时孝为远东地区掌握西班牙脏话最多的人。”那个带头通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我解嘲道:“我是远东地区西班牙脏话听得最全的人。”
桑切斯对时孝说,“你在通事中间出名了。可在岱山岛,你的名头远不如胡姬。”时孝问:“胡姬?”桑切斯说,岛上的人都会哼唱一首叫作《胡姬姑娘》的歌:
胡姬姑娘什么样
身段不肥也不瘦
她的眉毛像弯月
她的腰身像绵柳
她的小嘴很多情
眼睛能使你发抖
胡姬姑娘住在哪里
岱山岛北一十六
为她黑夜没瞌睡
为她白天常咳嗽
为她冒着风和雨
为她鞋底常跑透……
胡姬的真实姓名是个谜。只因她当垆卖酒,很多人想起了“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的乐府诗句,就把她叫作“胡姬”。一来二去,大家都称她“胡姬”。那家无名小酒馆因为她而生意火爆,大家也都称之为“胡姬酒馆”。
胡姬沉静地做着自己的活儿,从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船员里粗人多,喝了酒更是放肆,大着舌头上前跟胡姬搭话。这个时候掌柜蔡老头会冲内台咳嗽一声,大厨就上场了。没人知道大厨叫什么,也没人愿意知道,因为他实在太丑了,生怕他的名字也不堪入耳。还是好心的桑切斯给他取了个歪国名字,叫作“嘎西莫多”。酒客们见了嘎西莫多就灰溜溜地离开了,因为多看一会儿可能把隔夜的酒都吐出来。
有一回,罗家船队的一个小船员被人砍伤,在酒馆边喝酒边哭。胡姬懂医术,给他涂抹了家传的金疮药并进行了简单的包扎。据说那个小船员的伤当天就奇迹般地全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这以后大家就知道了一个亲近胡姬的好办法。有人砍伤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刺伤了自己的腿,还有人听说胡姬会解毒,竟让蜈蚣咬了自己一口。一开始大家比勇气,后来开始比花样,水母蜇伤并不罕见,刺鳐刺伤也时有发生。这时候再抱着流血的胳膊进去,满屋子都是鄙夷的目光。
喜欢胡姬的人里面,朱家大公子朱煎、罗家二公子罗绸是最高调的两个。就像两家船队的其它事务一样,只要他们有交集,必定有竞争。朱煎送上日本折扇,罗绸赠与南洋沉香;朱煎买来蓝田玉,罗绸购得大秦珠。只要两位公子同时在场,其他人都等着看好戏。酒馆的柜台在中间,两拨人马一来分坐两边,泾渭分明。喝酒倒成了其次,主要是打嘴架,互相讥讽、挖苦、嘲笑、拆台。胡姬依旧是倒酒,治伤,拒绝所有礼物。
桑切斯带着时孝来到胡姬酒馆,点了最爱吃的“嘎西莫多”牌酱牛肉。胡姬过来倒酒,纤腰皓腕、云鬓花颜,确有动人之处。时孝见她头上戴着一个珍珠头饰,很想问她一句,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因为不论说“你的头饰很漂亮哪儿买的”还是“我也买过这么一个头饰”,都会被认为是无聊的搭讪。桑切斯用西班牙语说:“你也被迷上了?连舌头都不好使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