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远阻并淮西兵~刘光世入朝罢军政】
话说车驾至建康府,赐百司休沐三日。时行宫皆因张浚所修之旧,寝殿之后,庖厨圊厕皆无。官家既驻跸,加盖茅草小屋数间,为宴居及宫人寝处之地。地无砖面,室无丹雘。
下诏:“军旅方兴,庶务日繁,若悉从相臣省决,即于军事相妨。可除中书、门下省依旧外,其尚书省常陈事权从参知政事分治,合行事令张浚条具取旨。”
张浚奏道:“欲张守治吏、礼、兵房,陈与义治户、刑、工房。如已得旨合出告命敕札,与合关内外官司及紧切批状堂札,臣依旧书押外,余令参知政事通书。”官家从之。
秘阁修撰、建康知府叶宗谔,率在府文武官入见。辅臣奏事毕,官家率百官到几筵殿焚香。
翌日,早朝大会群臣。岳飞随行至建康,连夜亲书《乞出师札子》一道,上呈天子,天子览看:
起复太尉、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臣岳飞札子奏:
“臣伏自国家变故以来,起于白屋,实怀捐躯报国、雪复雠耻之心,幸凭社稷威灵,前后粗立薄效。而陛下录臣微劳,擢自布衣,曾未十年,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数视二府,又增重使名,宣抚诸路。臣一介贱微,宠荣超躐,有逾涯分;今者又蒙益臣军马,使济恢图。臣实何人,误辱神圣之知如此,敢不昼度夜思,以图报称。臣揣敌情,所以立刘豫于河南,而付之齐、秦之地,盖欲荼毒中原生灵,以中国而攻中国。粘罕因得休兵养马,观衅乘隙,包藏不浅。臣不及此时禀陛下睿算妙略,以伐其谋,使刘豫父子隔绝,五路叛将还归,两河故地渐复,则金贼诡计日生,它时浸益难图。然臣愚欲望陛下假臣日月,勿复拘臣淹速,使敌莫测臣举措。万一得便可入,则提兵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则刘豫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陛下付之韩世忠、张俊,亦可便下。臣然后分兵濬、滑,经略两河,刘豫父子断可成擒。如此则大辽有可立之形,金贼有破灭之理,四夷可以平定,为陛下社稷长久无穷之计,实在此举。假令汝、颍、陈、蔡坚壁清野,商於、虢略分屯要害,进或无粮可因,攻或难于馈运,臣须敛兵,还保上流。贼定追袭而南,臣俟其来,当率诸将或锉其锐,或待其疲。贼利速战,不得所欲,势必复还。臣当设伏,邀其归路,小入必小胜,大入则大胜,然后徐谋再举。设若贼见上流进兵,并力来侵淮上,或分兵攻犯四川,臣即长驱,捣其巢穴。贼困于奔命,势穷力殚,纵今年未尽平殄,来岁必得所欲。亦不过三二年间,可以尽复故地。陛下还归旧京,或进都襄阳、关中,唯陛下所择也。臣闻兴师十万,日费千金,邦内骚动七十万家,此岂细事。然古者命将出师,民不再役,粮不再籍,盖虑周而用足也。今臣部曲远在上流,去朝廷数千里,平时每有粮食不足之忧。是以去秋臣兵深入陕、洛,而在寨卒伍有饥饿闪走,故臣急还,不遂前功。致使贼地陷伪,忠义之人旋被屠杀,皆臣之罪。今日唯赖陛下戒敕有司,广为储备,俾臣得一意静虑,不为兵食乱其方寸,则谋定计审,仰遵陛下成算,必能济此大事也。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还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许者。伏惟陛下恕臣狂易,臣无任战汗。不胜拳拳孤忠,昧死一言。取进止。”
赵官家览罢,问道:“卿要北伐么?”
岳飞道:“中原遗民有自汴京来者,言刘豫自刘麟、刘猊败后,意沮气丧,其党与皆有二心,金人又说刘豫必不能立国,而民心日望大宋发兵。刘豫不足讨平,臣以十万众横截金境,使敌不能援,势孤自败,则中原可复。”
张浚不以为然,冷笑道:“岳太尉说的轻巧。”
岳飞又请道:“臣听刘光世乞奉祠,可将淮右之兵,让臣统领,由商、虢取关陕,则大事成矣!”
赵官家问:“多久可收复中原?”
岳飞答道:“臣估算,应以三年为期。”
官家道:“朕驻跸于此,以淮甸为屏蔽。若只用淮甸之兵,便能平定中原,朕有什么可惜?只怕中原未复而淮甸失守,则行朝未得安枕而卧也。”
岳飞道:“臣赤胆忠心,只想为国分忧解难。”
官家喜道:“卿言甚当。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唯张俊与韩世忠外,其余并受卿节制。”令内侍念与群臣,群臣听罢,多为赞美。当下又命岳飞节制光州,令刘光世部将王德、郦琼兵五万二千三百一十二人、马三千一十九匹,隶属岳飞。
百官中只有两人不乐,却是张浚与秦桧。那张浚大权落空,自是不乐。秦桧主和,亦不喜岳飞独掌军权、屡言北伐,乃持象笏出班道:“岳太尉虽能者多劳,然则国之大半兵马,尽付一人之手,似有不妥,思昔日之王莽、汉末之曹操,皆可谓前车之鉴。”
岳飞听罢,变色大怒道:“吾忠心为国,何有他念。尔等鼓唇摇舌之辈,何时献策破敌斩将,安民保境?却在朝堂屡进谗言,蒙蔽圣聪。”
秦桧争道:“汝无异心便罢,若有异心,何人制之?”
岳飞要再争论。天子皱眉一想,说道:“淮西合军,颇有曲折。卿下朝可与张浚议之。”乃命退朝,赐岳飞军钱十万缗。遂不以淮西王德、郦琼兵隶岳飞。
岳飞退朝后,径到都督府来寻张浚,张浚乃引岳飞坐,命人看茶。
未及岳飞开言,张都督问道:“王德淮西军所服,我欲让王德为都统,而命吕祉以督府参谋领之,如何?”
岳太尉道:“王德与郦琼素来不相上下,一旦揠之在上,势所必争。吕尚书虽博学多才,但书生不习军事,恐怕不足服众。”
张都督又问:“宣抚张俊如何?”
岳太尉道:“张俊暴而寡谋,郦琼更是不服。”
张都督再问:“这些人都不行,那只有杨沂中了?”
岳太尉道:“杨沂中不过是王德一样的人,岂能驾驭此军?”
张都督非常不悦,艴然道:“我固知非你岳太尉不可。你不就是想管领此军么?”
岳太尉道:“都督郑重其事问我,我不敢不说自己愚见,岂能以得淮西兵为念想?”
良久,张浚吃茶不语,岳飞告辞而去。即日,岳飞上章乞解兵柄,终丧服,朝廷不与回复。岳飞乃以张宪摄军事,步归庐山,庐母墓侧。岳飞因此恶了张浚。
张浚大怒,拜章累陈岳飞处心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朝廷遂命兵部侍郎兼都督府参议军事、兵部尚书张宗元权湖北、京西宣抚判官,实监其军。
权宣抚判官张宗元命下,岳家军中喧哗道:“张侍郎来,我公不复还矣。”
直宝文阁、新知襄阳府薛弼在武昌,请张宪强出临军,张宪谕群校道:“张侍郎来,由我岳公所请。岳公解军政未久,汝辈乃如此,公闻之且不乐。今朝廷已遣敕书使起复我公,张判官非久留者。”众人遂安。
解潜既然罢免,行营前护副军都统制王彦也不自安,因乞请持馀服。赵官家则令其去知邵州,王彦入宫辞行。
赵官家道:“以卿能牧民,故付卿便郡,行即召矣。”王彦将行,又赐金带。
诏王彦军并隶权主管马军司公事刘锜,于是刘锜始能成军。刘锜奏以前护副八字军及马军司,分为前、后、左、右、中军及游奕,凡六军,每军千人,共为十二将,官家恩准。
徽猷阁待制王伦、右朝请郎高公绘奉使金国迎奉梓宫,自平江至建康,四次召对。
官家对王伦道:“卿去金国见鲁国王完颜昌就说:河南之地,上国既不有,与其付刘豫,不如归还大宋!”王伦奉诏而去。赵官家因王伦北行,附进皇太后、渊圣皇帝黄金各二百两。
中书言:“宇文虚中、朱弁奉使日久,宜有支赐以慰忠勤。”诏赐宇文虚中黄金五十两,绫、绢各五十匹,龙凤茶十斤;朱弁黄金绫帛各三十两匹,茶六斤。
枢密使秦桧又言:“孙傅、张叔夜家属在金国中甚贫,愿因王伦之行,有所赈给。”诏赐黄金如虚中之数。
刘光世入见,再请罢军政,将所管金谷百万献于朝廷。
高宗问道:“卿在诸将中最先进。然律身不严,驭军无法,不肯为国任事,逋寇自资,见诋公论。今罢汝军权,可服气么?”
刘光世答道:“臣得陛下荣宠,方有今日。愿竭力报国,他日史官书臣功第一。”
官家道:“卿不可徒为空言,当见之行事。”遂拜刘光世少师,充万寿观使,奉朝请,封荣国公,赐甲第一区,以兵归都督府。
陈公辅又言刘光世虽罢,而迁少师,赏罚不明;中书舍人勾龙如渊又缴还赐第之命。
官家道:“刘光世罢兵柄,若恩礼稍加,则诸将知有后福,皆愿效力。”仍然赐之。从刘光世所请,特许任便居住,遂居温州。
张浚因论刘光世以八千金为回易。沈与求与官家道:“臣闻刘光世之去,曾经对人自比陶朱公,是诚可以致富。”
张浚在一旁说道:“范蠡之贤,人所难及。岂是刘光世能比的?”
官家笑道:“范蠡确实是贤臣,刘光世自然比不得。但朕与刘光世君臣之义未尽,他做富家翁,又有何不可!”
张浚听了摇头,辞往太平州、淮西视师。
赵官家与辅臣论淮西事,因说道:“兵无不可用,在主将得人耳。赵奢用赵兵大破秦军,而赵括将之则大败;乐毅用燕兵破齐,而骑劫代之则为田单所败。岂不在主将得人乎?”
秦桧道:“陛下论兵,可谓得其要矣。”
此时尹焞得圣命,已从涪州行到九江,听说谏臣陈公辅请禁伊川先生程颐之学。尹焞便留在九江,说道:“伊川先生程颐是我师,学程氏者便是我尹焞,如今禁伊川之学,我去行在何为?”遂拜章道:“臣僚上言,程颐之学惑乱天下。尹焞实师程颐垂二十年,学之既专,自信甚笃。使尹焞滥列经筵,其所敷绎,不过闻于师者。舍其所学,是欺君父,加以疾病衰耗,不能支持。”遂留不进。
张浚在淮西得知,上奏札道:“和靖处士尹焞,缘叛臣刘豫父子迫以伪命,尹焞经涉大河,投身山谷,自长安徒步趋蜀。臣在川中时,常延请尹焞至司,与之晋接,观其所学所养,诚有大过人者。今陛下博采群议,召置经筵,而尹焞辞免新命,未闻就道。伏望圣慈特降睿旨,令江州守臣疾速津遣。”
赵官家见了奏札,再使人去九江召尹焞,还是不至。
陈公辅入对,面奏兴复之策,因而言众臣议论说南兵不可用。
赵官家慨然道:“赤壁之役,曹操败于周瑜,淝水之战,苻坚败于谢玄,北人岂常胜么!越王勾践最终打败吴王,兵强诸国,难道也是北方士马么!”
官家因语及岳飞所奏。陈公辅退,上书言:“昨亲奉圣语,说及岳飞前事,采诸人言,皆谓岳飞忠义可用。然岳飞本粗人,凡事终少委曲。臣度其心,往往谓大将或以兵为乐,坐延岁月,我必胜之。又以刘豫不足平,要当以十万横截金境,使金不能援,势孤自败,则中原必得。此亦是一说。陛下且当示以不疑,与之反复诘难,俟其无辞,然后令之曰:‘朝廷但欲先取河南,今淮东、淮西已有措置,而京西一面,缓急赖卿。’岳飞岂敢拒命!前此朝纲不振,诸将皆有易心,如刘光世虽罢,而更宠以少师,坐享富贵,诸将皆谓朝廷赏罚不明。臣乞俟张浚自淮西归,若见得刘光世怯懦不法,当明著其罪,使天下知之,亦可以警诸将也。”
朝廷累诏趣岳飞还职,岳飞力辞。赵官家又命参议官李若虚、统制官王贵到江州,敦请岳飞依旧管军,如违并行军法。李若虚等至东林寺见岳飞,具道朝廷之意,岳飞乃受诏赴行在。
张浚见岳飞,备述官家之眷遇,且责其不待朝廷允许,弃军而庐墓。岳飞具表待罪,帝慰遣之。
将行,高宗谓岳飞道:“卿前日奏陈轻率,朕实不怒卿;若怒卿,则必有行遣,太祖所谓:‘犯吾法者,惟有剑耳’。所以复令卿典军,任卿以恢复之事者,可以知朕无怒卿之意也。”岳飞得高宗语,意乃安。
至是,岳飞遣属官王敏求入朝廷奏事,委曲感恩,说道:“非官家保全,何以有今日!”
次日,帝以其语告诉辅臣,秦桧不悦。
岳飞还军后,张宗元也自岳家军还朝,与天子言道:“将帅辑和,军旅精锐。上则禀承朝廷命令,人怀忠孝,下则训习武伎,众和而勇,此皆宣抚岳飞训养所致。”
官家大悦,赐褒奖之诏:“想钜鹿李齐之贤,未尝忘也,闻细柳亚夫之令,称善久之。”
岳飞遂上疏道:“逆豫逋诛,尚穴中土,陵寝乏祀,皇图偏安,陛下六飞时巡,越在海际。天下之愚夫愚妇莫不疾首痛心,咸愿伸锄奋梃,以致死于敌。而陛下审重此举,累年于兹,虽尝分命将臣,鼎峙江、汉,仅令自守以待敌,不敢远攻而求胜。是以天下忠愤之气,日以沮丧,中原来苏之望,日以衰息。岁月益久,污染渐深,趋向一背,不复可以转移。此其利害,诚为易见。臣待罪阃外,不能宣国威灵,史殄小丑,致神州隔于王化,虏、伪穴宫阙,死有余罪,敢逃司败之诛!陛下比者寝合之命,圣断已坚,咸谓恢复之功,指日可冀。何至今日,尚未决策北向。臣愿因此时,上禀陛下睿算,不烦济师,只以本军进讨,庶少塞瘝官之责,以成陛下寐中兴之志。顺天之道,因人之情,以曲直为壮老,以逆顺为强弱,万全之效,兹焉可必。惟陛下力断而行之!”
赵官家以御札回复道:“览卿来奏,备见忠诚,深用嘉叹。恢复之事,朕未尝一日敢忘于心,正赖卿等乘机料敌,力图大功。如卿一军士马精锐,纪律修明,鼓而用之,可保全胜,卿其勉之,副朕注意。”
张浚以干旱乞率从官祷雨,又乞弛役、虑囚等数事,因奏:“如浙西诸郡及宣州、广德军地形未觉干旱,如镇江、建康地形高,最觉缺雨。”
赵官家道:“朕忧虑不知四方水旱之实,因而在宫中种两区稻,其一种在低处,其一种在高处。昨日亲自察看,地高者,其苗有干枯。须精加祈求,或许数日间可得雨。”
数日后,张浚等上奏,祈祷雨水备至,未获吉兆。
官家道:“应天须以实,如恤刑、弛役之类,当更有实惠可及民者。朕晓夜思之,如积欠一事,为民之害甚大,比因移跸,所过州郡,下废除之令,民间极喜。可将绍兴五年以前税赋积欠及其它逋负,商议免除,或许少苏民力。”张浚等退而条具,悉数施行。
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