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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愚蠢世家 方合物起 11414 2024-12-07 10:08

  狮虎有其痛痒,野虫有其苦悲。

  古木村有户人家,屋子简陋,青砖石瓦,木梁泥地。这户人家姓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钟家夫妇先后孕有一男一女,根据叶国的律法,一般平民只许有姓,而不可有涵盖意义的名,所以平民间常以俚称取唤。古木村人把钟父叫老钟,哥哥叫小钟,母亲和妹妹则分别唤作钟妈和钟妹。

  古木村依山傍水,钟家人孤悬一方,与村子隔着百米。钟家到了老钟这一代,终于不再完全依靠种地砍柴为生。老钟十八岁结了亲,到了二十岁,同从外边闯荡回的一位木匠师傅学了手艺,又经过十年勤恳练习,终于从师傅手中接过班子,用原来的房子开了一家木匠铺,又经十年积累,在村外百米处,也就是现在的钟家屋,新建了房子,作为住房。村上那一间则专用开铺。

  拜师学艺的第一天,师傅问老钟:“有媳妇吗?”

  “有。”

  “孩子呢?”

  “还没有。”

  “跟我学手艺,不学成不准有孩子。”

  “这……”

  “觉得不中可以走了。”

  “好吧,师父。”老钟行了跪拜礼,从此师傅就成了师父。

  到了三十岁的时候,老钟开成了铺子。开铺的第一天,师父来铺探问,第一句话就是:“到明年你得让我抱上徒孙。”

  于是在老钟三十一岁的时候,有了师父的徒孙,还是对龙凤胎。

  钟家兄妹长到八岁的时候,老钟将小钟带去见师父,请师父教授他木活儿,师父拒绝了。

  “你干了半辈子木活儿,下半辈子估计也还要干下去,我徒孙,”师父用手指了指小钟,又指了指自己,

  “也要接下你的班子,干一辈子木活儿吗?”

  “好说是门手艺,不给他教这个,总不能去种地吧。师父要是不愿,我自个儿教也成。”老钟挠了挠头,反驳道。

  “出息!要做一辈子木匠,你去做,钟娃娃要让他去读书。”说着,师父将小钟揽到身前,

  “你想不想去读书?”

  “师祖,读书是哪儿,远吗?”小钟清澈又痴愚的眸子看向师祖。

  “哈哈哈哈!”师祖笑得胸膛起伏,随后正色道:

  “远,读书人要上穷碧落下穷黄泉,要上下求索,路途漫漫。”

  “师祖,你说的什么呀?要是远的话我就不去了,家里有爹娘,还有小妹呢!”

  “你在村里干一辈子木匠活儿,你爹娘和你小妹也一辈子跟着你过苦日子,可去读书,读好了却能让你爹娘小妹享尽荣华富贵,难道你不希望你爹娘还要小妹过好日子吗?”

  “我想……可是,”小钟抬起头看向师祖,

  “现在的日子也是好日子啊。我每天和小妹上山砍柴,帮娘给菜地浇粪,和隔壁的赵阿哥在山上找蟋蟀……”

  “好了好了,你这娃儿,”师祖挥了挥手,冲老钟说道,

  “这事就这么定了,钟娃子上学的钱我出一半,再过两年就可送去上学,这两年先跟着我开开眼界。定个方便的时间,以后每天让他来我这儿。”

  见师祖全然不顾自己感受,小钟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师祖你……你没天理啊……娘……爹……我不想去上学啊——”

  “行了,将钟娃儿带走,回去给他劝劝,我耳朵都要给他吵聋了。”师祖摆了摆手,重又躺回老钟给他做的那把躺椅上,两手一搭,眼一眯,不管他的徒子徒孙了。

  老钟拉小钟出了门,用手压着小钟的头,任他哭着,也不看他,“你先自己回去,这事儿我再跟你师祖问问。”任小钟哭着朝家走去。直至哭声渐稀,他又重推门而入。只见师父已从躺椅起身,面等着他呢。

  “从前我游历时偶然救过一人,那人赶往王都求仕,路遇劫匪,被抢去盘缠,人也被打得半死。见他可怜,我替他找了郎中,又补他盘缠,算有些恩情。后来他在王都真求得了官职,现在一王爷手下当僚佐。前些日子来信,说信的内容算是报恩,”师父顿了顿,一只手搭在老钟肩上,继续道,

  “信中说他偶听那王爷说天下有变,提议我若是家里有适龄的孩童,送去读书,好谋得一份官差,以便将来护家人安稳。所以读书一事不可商量,到时世道乱了,你们一家如何自保?”

  “那您老怎么办?要不跟着我们吧,您教我手艺,再穷再苦,总能有您一口饭吃。我和何妹都会照顾您老人家的。”老钟褐色的瞳仁里映出师父鹤发苍苍的模样,也露出隐隐的担忧。

  师父闻言半不屑半感动似的一笑,“哼,你的手艺还是我教的,我还要靠你养活吗?”看着老钟挠头的样子,师父侧过身子,似有些惆怅,

  “我云游了大半生,该见的都见了,了无遗憾,死就死了,先管好你自己吧,没什么事就回去劝劝你儿子,不要扰我清净了。”说着又回到躺椅上。

  “谢师父。”时候已是屏火初绽,老钟缓缓退了出去,恭恭敬敬地掩上门,踩着小钟抹下的眼泪,也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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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钟哭着到家时,妹妹正将家里的鸡赶进鸡笼,钟妈在厨房做着晚饭,小厨屋顶上的烟囱升起袅袅的烟云。日暮将垂,从小钟的视线望去,夕阳躲在烟云之后,随烟云的升腾若隐若现。山林里蝉声四起,伴着远处山泉的轰轰声,小钟止住了哭啼,不知为何,眼泪却更甚了。

  钟妹待鸡都进了鸡笼,关上栅栏,回身时,正看见小钟泪流满面的模样。

  “哥,你怎么又哭啦,爹在师祖那里说你跟着赵阿哥抓蟋蟀了吗?”

  小钟见了妹妹,猛地吸了吸鼻涕,简直要憋晕了脑门,好容易才收住了眼泪,一吸一顿地说道,“没……没哭,爹让师祖教我木匠活儿,师祖不晓得抽了什么疯,偏要送我去读书哇。我要是走了,就见不到你,见……见不到……爹娘了。”

  “我看你是舍不得赵阿哥的蟋蟀吧。”钟妹用稚嫩的童音对着哥哥打趣道。

  “哪有……虽然……赵阿哥的蟋蟀也很好……”

  “哎呀,别哭丧个脸了。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和爹从镇上买娘要的布料活计,回来的时候碰到的那个骑着马的郎官,那模样,把你都看呆了,一连几天都念叨什么骏马呀官衣呀,念得我和娘耳朵都生茧了。我听赵大伯说过,读了书就可以穿官衣骑骏马,还能要好多好多人到后山给你抓蟋蟀呢。”

  “真的啊,那……那我走了,你和爹娘怎么办啊?”

  “照顾爹娘,我可比你会多了,你不给爹娘添乱就谢天谢地了。再说了,你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你读好了书,做了官,给爹开一家更好的木匠铺子,给娘买漂亮的镯子和布料,到时候,你还能拔祖师的胡子呢,哈哈哈!”

  小钟被妹妹这么一说,也跟着笑了,先前的悒郁也好上不少,“那你呢,等我做了官,要给你买最漂亮的裙子,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个好哥儿。”

  “这可是你说的啊,你要是骗我,你这辈子找不到媳妇!”小钟妹闻言两臂抱在胸前,嘟起小嘴,将信将疑地望着哥哥。

  “没问题!哥你还不相信,交给我了!”小钟使劲儿拍了拍胸脯,大声担保道。得意之际,却觉脑门一痛,

  “臭小子,刚刚不是还不乐意读书吗?大字还不认得一个,牛已经吹这么大了,看我不收拾你……”正要佯作动手,厨屋的门被推开了,走出一个含笑洗练的妇女,手里端着一个菜盘,冲三人说道:

  “好了,在厨屋里就听你们嚷嚷,小没小样,老没老样,快来吃饭了。”

  “哦。”三人齐声答道。

  小小的四方桌上,钟家人围在一起,钟妈将煤油灯放在神龛前,昏黄的光晕扫过三人的脸,又拍打在墙壁上。钟父将读书的事告诉钟母,后者沉吟片刻,旋即放下碗筷,先看了看老钟,又看了看小钟和钟妹,开口说道:“师祖对咱们家有恩,不是他,咱们现在还在种地呢,你学这一手本事,全仗师父大方教你,现在他老人家让钟儿读书,不管咋说,不会害了咱们,依我看,这事儿成。这些年开铺子,供钟儿读书的钱总能挤出来些。”说着又转向小钟,神色坚定地说,

  “娃儿你放心,只要你愿读、读得好,娘说什么都让你把这书读完。就是小妹……”她说着叹了口气,不忍地看向钟妹,

  “按道理来说,一碗水要端得平,可是咱们家的状况不能供你们都读书。读书既有这样的好处,肯定也不比砍柴挑水容易,先让你哥打头阵,等他将来出了名堂,再补你的缺。”如此干练迅捷的安排令老钟安了心,他的眉头总算被捋平了。

  “娘,哥肯定行的,哥跟我说,要让我风风光光地嫁人呢,还要给我买最好看的裙子。”钟妹开心地说,眉眼弯弯,笑靥可掬。除了小钟羞怯地低下头,夫妇俩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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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已是月上柳梢头,钟妈和钟妹洗完碗筷,便回房休息了。老钟总说钟家人没有怂包,六岁便让小钟独睡一房。独睡的那天,小钟先是哭了半夜,哭到后来声音也哑了,力气也蔫了,也就熟睡过去。到了第二夜,小钟仍觉得害怕,却已哭不出来。小钟的房间里有一扇窗棂,天色清朗的日子,人躺在床上,可以看见诸天星辰。从窗口溢进的月色起初令小钟觉着清冷,更添了一层恐惧,后来却化成一股暖意,使小钟安然睡去。这便是小钟习惯独睡的大概。古木村人多以砍柴为生,故村人没有不身体强健的,所以有时即便遇上雨雪,小钟也还是开着窗户,这后来成为他的一大乐趣。

  夜渐深了,山林中蝉声渐息,时有山风拂过林木,树上的叶子借机飘飞至山泉,像纸船般顺流而下,不知何时又要再被山风送回山林。小钟没有睡,直直地凝望着夜空。

  “哪一颗星星是我呢?”这样想着,房门开了,小钟认得这脚步,是爹的声音。

  “还没睡呢。”老钟低低地说,一手搭在床沿,轻轻坐在小钟身侧。

  “嗯。”

  “……”似是好久的无言过后,老钟侧脸望着小钟的身子,用他压低的有些沙哑的嗓子说:

  “明个一早就去找你祖师,以后他教你些东西,为读书做准备。”

  “那柴怎么办?”

  “我和你小妹去,你放心学就成了。”

  小钟不说话了。片刻,传来房门合拢的声音,他闭上眼,不一会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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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蒙亮,山间云气氤氲,清爽宜人。家人还处在熟睡之中,小钟悄悄起床穿衣,用清水洗了脸,向祖师家的方向走去。

  古木村依山傍水,钟家人孤悬一方,祖师更常年隐居在半山腰。祖师的屋子由石砌而成,配置简单,共有三间房,一间用于做饭,一间用于休息,还有一间常年封闭,不知用途。屋子外围由一道石栅栏围住,与整栋屋子大概成一个“回”字形。小钟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石屋前。只见祖师站立在前,早就望着他了。

  “随我来。”丢下一句话,祖师走进了那第三间房。小钟连忙跟上。

  这一间屋子空间很大,窗开得也多,因此光线充足,室内洞然。迎门的一面墙上挂满了架板,上面堆满一卷卷书,有些已积上厚厚的灰尘。左侧的墙上挂着一件件武器,剑戟刀枪,弓弩棍棒,无所不有。右侧则摆上一间大柜子,柜子层列分明,千百数列,隐隐传出药材特有的香气。

  小钟看得眼直发亮,师祖却也不顾,径自开口讲道:“读书人首先要知自己身居何处,侍臣何主。当今的天下,所指乃东胜神州。天下之外还有天下,不可胜数,主以东胜神洲、北俱芦洲、南詹部洲、西贺牛洲最为繁盛。一洲所指乃整块大陆,行舟跨海,方能抵达另一洲。大船数月而至,小船期年而至,若遇海浪,御舟不慎,则尸骨无存。东胜神洲又分东西南北中五个大域,每域万国林立,你所在的古木村,属中域北方的叶国,位列中域七国之一。七国之中,北方除叶国外,还有金国和琉璃国,最为复杂混乱,其余除东方二国外,西方和南方皆只有一国。北方三国的疆域在七国中并不大,但由于连年攻伐,战力却最强。三十年前三国定下北方和约,此后并无大的战事。但这平静也吃不准,乱世之中如何自保,对寻常人家讲来,也只有仕主这一条路,叫你读书,目的便在此。明白了吗?”

  小钟憨憨地摇了摇头,眼睛仍直勾勾盯着那一面武器墙。

  “祖师,这些都是你的吗,你从哪里搞来的啊,能不能送我一个……”

  “以前的朋友送的。想要?半年之内把这墙上的经卷都背下来,”祖师指了指迎门的那面墙,继续说道,“这墙上的兵器,我任你挑一件,还会教你使用之法。”祖师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一副吃定小钟的神情。

  “这也太多了吧,而且我不识字啊!”

  “不识字咋了,我教你不就认识了,读得多了,你就认识了。半年之内完不成,就不要打我兵器的主意。”祖师淡淡地说。

  “祖师你就看我的吧,保管不让您失望!”

  小钟的启蒙就这样开始了。师祖的办法很简单,先从篇幅短的书开始,祖师亲自读一遍,小钟跟读一遍,随后让小钟重复,有不会的询问,直到会读为止。半年过去了,满墙的书堪堪读完百来一二。在第五个月的时候,小钟看着满墙如形容枯槁的妖怪般的书,绝望地问师祖,“师祖,我还能挑选武器吗……”

  师祖什么也没有回答。第二天小钟再来石屋时便明白了:石屋里左侧墙上原有的兵器不知被师祖藏到了哪里,总之现在是空荡荡的了,一如小钟幻想拿着武器雄风凛凛的心。

  武器梦“破灭”以后,小钟反而更加沉下心来读书。到第六个月时,他渐渐悟到师祖的一些用意。师祖最先让自己读的,不仅短小,且都是一些字的解释,字数由简到繁,难度逐步加大。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是字书,后来发现有些字的解释与自己平常同人说话所用的言语大差不差,再后来他发现自己已能理解由简单的字所解释的复杂的字,他也就明白了师祖的用心,对于字书也就读得越来越快。字书的分量大致占了满墙总书的十分之一,等到小钟读完这些字书,已是三年之后。

  古木村人敬畏山林,因他们赖其生存,自有载以来已是如此。每年春季第一场山雨过后,竹笋冒雨而生,古木村人就迎来了他们的节庆,他们称之为“出笋节”。得益于古木村身后的大山,新雨过后的春笋不仅清凉爽口,而且鲜嫩多汁,沁人脾胃。这一天,古木村人往往停斧植树,只取山中的初笋,以表对山神的感谢。今年的出笋节,小钟没有同家人一起,他在师祖家里尝到了不输于钟妈的手艺,这一年,他十三岁。

  午饭吃完,师祖对他说:“以后我不再教你念书,剩下的书交由你自己看。明日起,从太阳升起到日中看书,日中到日落教你练武。”

  “真的吗师祖!那我可不可以拿兵器了!”小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果断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师祖只是缓缓地说:“明日午饭过后,到石屋挑一件称手的兵器。”小钟内心像有一头狮子狂啸。师祖继续说道,

  “读书与习武皆不可放松,读书不够,不准习武,习武不行,不可读书。”

  “师祖你就放心吧,保管不让你失望!”

  就这样,小钟在师祖身边读书习武,又待了五年。这五年里,他先读《叶国志》、《兵法》、《修略》,后读《山川志略》、《五域草介》,后来也读了像《风月轶事》、《鱼水情话》这样的市井小书,更有《药材习引》、《医事小记》这样的医书。由于从前读字书打下的基础,他读这些书没有一字不识,偶遇难解之语,全书读完也能知其大概,不误全貌。石屋里最后一本书读完的时候,小钟已涉猎相当广泛,他所习的刀法也根基牢固,有所小成,右侧墙上的药柜也已没有他不认识的药材。练武的最后一天,也是读书的最后一天,师祖将小钟的刀拿来,用布细细地擦拭,小心地将之放回刀架之上,随后径直回到主屋的那把老躺椅上,似是松了一口长长的气。小钟紧跟着师祖,这时见师祖的举动,不由地想问一个疑惑许久的问题。

  “师祖,我想问……”话未出口,师祖说:

  “教你的已全部教完,准备一下,七日之后自有人送你去王都的学府。”

  “师祖,我想问的是你到底是……”小钟加快语速,企图再一次尝试,但又被师祖打断。

  “我知你要问什么,但这与你无关,你也无须知道。”

  “可是……”

  “唉,学了几年,反倒不懂尊师重道咯——”师祖把声音拖得老长,带些遗憾又嘲讽的声调长叹一声。

  小钟再不问了,他轻轻后退一步,郑重地磕了三个沉闷的头,望了一会儿在躺椅上似乎是睡着的师祖,良久,悄悄合上门,踏着他来回了八年的山路,回家去了。

  天色渐晚。若从高处看古木村的位置,葱郁的山林里开出一个小口,紧接着一条细长的麻绳一般的线条,那是古木村通往外界的由人的脚、马的蹄所踩踏出的唯一的路。这条路直通县城,按照平常马速,大概需一天时间。古木村所属县名为岩,岩县属云州,也就是叶国地方最高一级的单位,通常称为“十七州”。小钟将去的王都,就处在其中的锦州。锦州与安州、平州、和州、定州皆为叶国王室直接管辖,又被称为京畿五州,其余十二州交由王室直接委派的一名文臣及一名武将共同管辖,皆称为“相”。京畿五州处叶国中枢,其余十二州如众星拱月般环卫在周围。云州相比地方各州说来要距京畿更远,地方最偏,所以云州人较少有入王都修学的,且一般士子若要去王都修习,皆须参加本州五年一次的才试,云州偏远,每次只有三十名额,所以云州人若要去王都修习,须才试入前三十名方可,难度可想而知。小钟已从师祖那里读了上千卷的书,自然知晓这点常识。这也正是他疑惑之处,从师祖的话看来,自己似乎可以直接进入王都修习,这就远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可是师祖既然有这样的手段,却为什么要几十年来蜗居古木村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呢?何况钟家这么多年来一脉单传,到了自己这里才有了两个孩子,也从未听父亲说过有先祖出古木村建大功名的事迹。既如此,师祖为什么要这么照顾钟家呢?据钟父和钟母对小钟所讲的那个老钟拜师时师祖莫名的要求,似乎钟家人自钟父拜师那天起,一切就在师祖的安排之中,师祖费这么大的气力,耗费数十年时间,究竟意欲何为呢?关于师祖的疑问太多,八年的相处下来,小钟感觉到师祖虽然行为孤僻,有时令人不解,但对自己,对钟家却没有恶意。且从方才的话看来,师祖对自己的疑惑很是清楚,却仍旧不予透露,这种种令人费解的举措像一团打乱的毛线,小钟越是想将其解开,却越是令其混乱缠绕,每回都无奈作罢。

  苦思无果,小钟笑着摇了摇头,余光里看见自家栅栏,不知觉间已走到了家——又已是星火稀疏。自小钟上山跟着师祖读书以来,钟妹每晚赶鸡回笼后,都会端一把钟父做的矮凳,坐在家门前栅栏边,等着哥哥回家。八年来除了家事极忙的时候,未曾间断过。这时钟妹呆呆地望着地面,像只蝴蝶一样下颔贴着合拢的双腿,两只裸露的臂膀环绕着搭在骨感光滑分明的小腿前,虽身着麻衣素布,却也不能令她日益灵动的美降格分毫。再看她的面首,因时常要帮家里干活,她的头发总是紧紧盘起,在额头两侧些微逃逸着几缕游丝,借着夏日热气引起的微汗,轻轻贴在两颊的颧骨上,颧骨的上方首先是一双细长的眼睛,那黑色瞳孔里透出的清澈目光,不加掩饰地表露着她在山水的灵秀与农务的锻炼之间所涵养起的文静、柔和的性子,颧骨下方的鼻子和嘴唇与细长的眼睛搭配得恰到好处,遍显与神态和身形相适应的玲珑之姿。

  见妹妹发呆,小钟踮起脚尖悄悄靠近,突地大喊一声,吓了钟妹一跳,似乎这样的事已发生不止一次,钟妹在轻颤了一下身子后马上反应过来,唇边带着淡淡的责怪的微笑望向来人。

  “哥,你又吓我。”

  “哈哈,吓不了几次了,看你这么认真,想什么呢?”

  “没什么,刚刚将鸡赶进鸡笼,发现少了一只母鸡,后来才看见它在鸡窝里,身子旁边贴着一只小雏鸡……我在想,我们贴在爹娘的时候还有多久,要是有一天爹娘不在了该怎么办……”

  “别瞎想了,爹娘不在还有你哥呢,我肯定保护好你,哈哈哈。”

  “就会贫……你刚刚说吓不了几次了,是在师祖那儿学完了吗?”

  “嗯……大差不差了,师祖说七天之后有人来接我去王都读书。”

  “王都啊,那你学得应该不错吧,师祖才会送你去王都。”

  “大概吧……”小钟挠了挠头,并未说出自己的疑惑。妹妹知道了也无用,还是不要徒添烦恼的好。

  “你啊,做事大大咧咧的,去了王都,可小心点,不要被人骗了才好。千万不要捉弄人家啊,不是每个人都像赵大哥那样好说话的,惹得人家不高兴,自己也不舒服……”

  “放心吧小妹,你哥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绝不会让你和爹娘失望的。”小钟拍拍自己的胸脯说。

  妹妹只是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提着小矮凳,对着哥哥,

  “快进屋吃饭吧,爹和娘等着呢。”

  “好好,哈哈哈哈……”

  晚饭的时候,小钟将要去王都的消息告诉父母,两人脸上显出不同程度的担忧。

  “本来以为你师祖最多把你送到州府读书,哪想一去就去这么远……”钟母轻叹着说,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

  “师父他老人家的话咱们能说改就改么,他老当初的态度,哪里劝得动……去王都也好,咱们钟家还没人到过王都呢,这下真要光宗耀祖了,哈哈哈哈……”

  “你这话说的,老大咋说是咱们的孩子,咱们不同意,师祖还能强抢不成。”钟妈打了一下老钟的手,有些幽怨道。

  老钟闻言也不说话了,低着头,挠挠头发,饭桌上一时陷入沉默。

  “爹说得对,”小钟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望着母亲,“妈,去王都是好事,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我还真没想到师祖有这么大的本事呢!这些年读师祖的书,我自个儿也愿意去外边看看,好好干一番事,到时候让你和爹还有小妹过上好日子。”

  “我娃长大了,”钟妈眨了眨眼,努力制止眼泪滑落,将小钟拉到身边,拍了拍他的手,并不看小钟,只是低头看着桌角,“娘不求你以后多么显贵,只要你身子硬朗,说话利索,每天乐乐呵呵的,你爹和我就知足了。你要真做了大官,娘也不指望你什么,娘只有一点要求,你这辈子,要对你妹妹好生待遇,你能读书,要感谢你妹妹,你将来做再大的官,忘了我和你爹,也不能不管你妹妹。”

  “放心吧娘,就算不读书,小妹我也会照顾好的。是吧小妹,信不信哥?”小钟说罢,朝钟妹笑了笑。

  钟妹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心里却暖融融的。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快休息去吧,明天早上和小妹上山砍柴去,让我歇两天。”老钟打趣道。

  “爹,你这……”

  “嗯?咋的?跟你师祖学了几年,老子都不认了?”

  “没……爹,我睡觉去了,明一早还上山砍柴呢。”小钟听闻赶紧溜进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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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跟着师祖读书学武以来,除了晚间回家时帮着干点活儿,小钟已经好久没有上山砍柴了。这几天清晨上山,见远处的晨曦由模糊的灰色渐变为白色,后又变为红色,直至一轮金日从山前的云雾间升起,感到既亲切又怅然。这几年练武,他的身体也越发强壮了,上了山,他总是努力寻找好的结实的木材,只让小妹提些掉落的树枝,好像要把过去几年没砍的柴在几天之间补回来,又好像把将来自己不能砍的柴提前运回家。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云州,往常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同父亲去的岩县,现在却突然要去到那远到看不见踪影的王都、人人欲往而不可往的王都。但他年轻火热的心又感到一股兴奋的悸动,这几天里一直像一股热流游走在他的全部身心。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想看看除了古木村的绿水青山,天下还有怎样的天下。从前他未跟师祖读书,觉得最大的快乐就是抓一只能打赢赵阿哥那只的蟋蟀,现在读了万卷书后,他的心反而有一种要离开这片土地的冲动,读得越多,这股冲动就越发强烈。他有时觉得自己不孝,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每每躺在窗边,看着默默流转的漫天星辰,他的心也经不住流转向万里之外了。他想象在不知名的地方,有着比古木村的山还要秀丽的山,有着只在书卷上的字里行间才能想象一二的耸入青云的高楼,想象着那些不知名的玉盘珍馐。每当这样想着,他都感觉星辰加快了流转,快得自己看不清楚,只感到一阵眩晕,再睁眼时,又已是新的一天,越来越迫近出发的一天。

  七天转瞬即逝,转眼到了要离去的日子。这天,来接小钟的人牵着马,同师祖站在钟家的栅栏前。这人一袭黑衣,戴着一顶压得极低的斗笠,面部也用黑色的布缠着,似有意隐藏身份。

  “哥,起来了,师祖和接你的人还有父亲在外面等着呢。”朦胧中传来小妹温暖轻柔的声音。

  “嗯……娘呢……来这么早……”

  “不早啦,我和爹砍柴都回来好久了,娘去集市买菜了,哥你快起来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好……你先去,我马上就来……”小钟迷迷糊糊地答道,努力回想着昨晚干了什么。他先是把胳膊搭在额头上,遮了遮在闭眼的黑暗里刺目的阳光,随后又抬起手臂,搭在一边,咂了咂嘴,又恢复了平静。过了一会儿,他突地睁开眼,蹬开身上的被子,原地打了个挺,“倏”地站起来。

  整理好装束,出了房,一眼看到在门前等候的三人。老钟和师祖一有一无地说着话,前者浓厚的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担忧,后者则一副坦然的样子,黑衣者静静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缰绳,并未参与两人的谈话。小钟朝三人走去,短短的几步路里,他脑海里忽地又升起前几天夜里萦绕的那些想法,加上白昼给人的特有的清醒,他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但很快被注意到他的师祖打断。

  “才歇息几天,就如此懒散,去了王都怎么得了?”师祖吹了吹花白的胡子,取笑道。

  老钟吐了口气,知道师祖是想松松气氛。

  “小钟就交给您了。”

  “欸,跟我可没关系,你交给的是旁边这位,”师祖用长袖指了指一旁的黑衣者,有几分老顽童气般地说道。

  “师父您不一同去吗?”

  “我去做什么,骑个马跑个把月而已,我又不是没骑过马,遭这罪干啥。你小子就放心吧,这位江小哥是我的旧识,保管给钟娃子毫发无伤地送到王都。”师祖拍了拍老钟的肩膀。黑衣者闻言朝老钟低了低帽檐,仍未作声。

  “原来是江兄弟,之前你也没讲话,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师父都这么说了,就麻烦你了江兄弟。”老钟朝黑衣者拱了拱手,回头将粗大的手搭在小钟后背,“走吧,磨蹭几天了,该走了。”

  小钟看了父亲一眼,又迅速挪开视线,在那轻飘飘的一刻,他有好一番话想说,最后只是又回转来瞥了老钟一眼。这一眼,悄悄记下了他的乌黑的胡子,黝黑的脸还有他干枯的嘴唇。接着他转向师祖:

  “师祖,我走了之后,您能不能也教小妹念书?”

  “放心吧,我原先就是这样想的。”

  “师祖……”

  “又怎么了?”

  “我不会骑马……”

  “无妨,你抓住缰绳,把脚套进马镫即可。这两匹马皆伴我多年,可跟随我。”黑衣人此刻出声了,那声音似含着几分不羁的笑意,仿佛在挖苦师祖的失算。

  似是看出了黑衣者的心绪,师祖咳嗽了两声,岔开话道:“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走吧,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走吧。”老钟也附和着说。

  小钟上了马,跟着姓江的黑衣人缓缓走着。一开始小钟还时不时回头望站在原处的师祖和父亲,后来那头的人影渐渐模糊了,小钟便转过头去。一转头,用手指抹了抹眼睛,却染得一指湿滑,再不敢回头了。

  小钟坐在马上,见两旁的林木和远处的山水迤逦地荡漾开去,一时间那些在无数个夜晚翘首以盼的对天下盛处的向往,好像都扑哧跌入水中,化为一道道波纹,淡得他看不见了。他真想跳下马,和父亲和师祖说自己不去王都了。但他的身子又仿佛被牢牢绑在马背上,动也动弹不得,就这样默默看着这些曾经看过千万遍现在却无比依恋的东西冷冷地从眼角划过。

  他不由攥紧了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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