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往事何堪
张彻至今不知道那个决定是否正确,他固然无法质疑母亲的用苦良心,重视病情送他到西南最知名的专科院区,连住了一个暑假。但他也总有假想,他的病情初发,并不严重,倘若当初只是吃药,在家治疗,自己的人生轨迹会不会有所改变……
每次与母亲谈到这里,对方都会把强强,也就是邻床那个大哥哥的事迹拿出来论证。
强强初发病症时也不严重,就是因为自己不重视,药物副作用太大,他就瞒着母亲吃一顿丢一顿,最终导致病菌顽固反复,习惯了种种药物,养成多种耐药性,药石无救,以至于后来与世长辞。
“遥逝近痛簇簇拥脑涨”中的遥逝便是指他。
话虽如此,但张彻入院伊始,强强哥便已瘦得不成人形了,就这样还拖了一年,直到他自己执意要出院,又因天气骤变刺激病灶,导致咳嗽继而引起大出血而死。
而张彻的病状,初期仅仅有低热咳嗽盗汗,ct照到的肺部阴影也很轻微。
抛开母亲的感性判断,理智来看,将一个不谙世事刚长成的少年,送入探视绝难的隔离病区,除了母亲每日送饭,两个月来在深山里与世隔绝,好友亲朋一概不能见,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几乎每隔两天,便有同区的病人死去,尸体蒙上白布,从走廊上他的床边经过推离。
同时,医院每天早上会将前日花费单据送到病床,习惯了母亲多年节俭,看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少年深感歉意和负担,母亲沉甸甸的爱固然感人,但同时也伴随着压力。
林林总总,每言深至此,罗燕芬便开始细数自己如何付出,到张彻堵嘴根本无法再发声。其实他并不是想要怪母亲,只是聊到此处难以释怀,竟被截话而无法再言说。以至于后面又经历种种误会,母子终产生深刻隔阂。
当然,无论有多少假设,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心里蒙上的阴影也并非短时间可消解,甚至可以说这次经历直接打断了他的脊梁骨,乃至于毕业后父母叫他回到南安考取编制,方便将养身体,他便顺从回家,再没了出去闯荡的想法。
“事不成,身亦惶。”便是指高考落榜,惶然无措。
“少时狂梦尽碎掷东墙”梦想破灭,被他抛弃。
“恨极此人了悟如走狗…”乃至后面的一切,都是他对自己选择逃避和沉沦的愤怒批判,然而直到临终,也没能重新振作起来。
回过神时,余芸婕和贺晓婷等三人也围了上来,都好奇他写了些什么。
“十九载、两千年,好有气势,这是用典吧?是写的谁啊?”余芸婕没什么心机,率先出口。
他今年才17岁,当然套不到自己头上,张彻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笑了笑道:“没什么典故,写着顺手就那么写了。”
“学长,这和你之前的风格差异也太大了吧。”
余芸婕睁大双眼,问出了众人都想问的问题。
“也还好吧,你看还是用了‘殇’这种字眼,牵强附会,非主流到底。”
随便敷衍两句,说完竟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实际上最后两句是当时被强强的死讯吓到的,‘殇’有未成年而死的释义,用在末尾也有呼应的意思,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韵脚和附会那个“死”的释义,真实意思应该是“未来,(我死之后)谁为我感慨?”
“所以这个可以吗?”
推开白纸,张彻看向邻座,这一刻他的面色恢复了平静与淡然,任少女的面容如何在夕阳下闪耀光辉,他也不再有丝毫动容。
“……可以。”
姜晚沉默半晌,只吐露两个字,事实上她有些被吓到了。
那样强烈的情绪,那样沉痛的情感,那样深刻的体会,她不觉得那是错觉。
这首诗……到此藏了他什么秘密?
不止姜晚,贺晓婷站在一旁,心中也有不小触动,甚至比下午看见他精彩的拉赞助还要触动。
无论她性格如何,终究还是因喜爱文学加入社团的,只是对他以前那种无病呻吟又有些小资嫌疑的文字不感冒罢了,这首新诗作几乎没有用到经典古典意象和辞藻堆砌,尽管还看不太懂,但比之前要受震动得多。
“可以的话,我就先走了。”
以稿换稿,张彻取回了自己的稿件,换蛇添足地对余芸婕道:“小说稿件那位作者要拿回去继续写,明天上午做操时我给你,争取晚自习结束前录入完毕吧,辛苦了。”
“好,好的……”
仿佛气势未尽,不仅姜晚愣愣地任他将手稿从自己压着的臂下取走,余芸婕也只是小声答应道,就看他干脆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机房。
“太……太过分了,难道他不是副社长吗,我们都辛辛苦苦在这排版准备联报的事,他撂下挑子就留了首诗就跑了?”
良久,见大家都未说话,回过神来的那个男生才愤愤不平般开口,其实他很想在那个“诗”前加一个“破”字的,但终究没敢加。
“闭嘴。”
令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和张彻从来不对付的贺晓婷竟率先打断了他。
只见她话出口才觉得不对,脸色有几分不自然,又强自平静道:“今天的拉赞助活动是因为他才大获成功,现在不要说破坏团结的话。”
余芸婕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同样是高二的学长,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天真地求问道:“强哥你说得对,但是刚刚当着副社长的面你怎么不说?”
她心里好想把鲁迅先生战士与苍蝇的那段话背诵出来,但姜晚社长还在这呢,那样太放肆了。
姜晚对众人的争论不置可否,只眺望着窗外愈发沉沦的夕阳,那轮红日燃烧着天边云霞的光彩,云霞嵌上了金边灼灼其华,端的耀眼。
夕照下,那一行行狞厉的笔记仿佛也流淌着莫名的意味,仿佛谜样引人瞩目。
与之同时,张彻迎着夕照走向校外,看着足球场上和跑道边飞奔的少年男女,眼前的青春和心底的郁气冲撞,刚刚写下的字眼同样在脑海漂浮。
世事大梦一场,
人生几度新凉?(世事如梦,人生还能有几番新逢的悲讯?)
夜来幽闭袭窍梁。(深夜,幽闭的气息席卷门窗关窍和房梁)
起惊坐,汗如伤。(睡梦中惊起,盗汗淋漓,如伤痕遍布在身上)
寂寞空日和疾扰辘肠,(整日寂寞,和疾病一起困扰着空腹检查的身体)
遥逝近痛簇簇拥脑涨。(遥远的故人病逝,新近的病痛和复查未好转的病况,种种噩耗让人头昏脑涨)
事不成,身亦惶。(曾经的理想失败,身心都惶然失措)
溯往不觉竟已泪沾裳,(追忆往事,不觉间已经泪沾衣裳)
少时狂梦尽碎掷东墙。(少年轻狂的追求和理想都已破碎,被弃掷一旁)
西墙破,头顶窗。
天光正炎炙人不觉凉,
灼痛心扉肺腑五六脏。(理想破灭的另一头,现实也不尽如人意,令人焦虑急躁)
十九载度生观死空绝欲,(十九岁的人生过得鲜活,也见到不少人死去,表白失败,欲念断绝)
两千年览古通今枉作尘。(学遍了历史,也没找到心灵慰藉,曾经的人物都作了尘土)
恨极此人了悟如走狗,
身残心废弃志作庸奴!
不忆当年平生畅,
昔我少时狂,
一干意气付诸流西水,
满腹骚情埋骨黄泥土。(痛恨我明白所有的道理却不去做,犹如仓皇逃窜的狗一样,将曾经的一切骄傲和坚持埋葬,庸庸碌碌地活着)
今者,
我是何模样?
未者,
孰为我作殇?(现在,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未来,我死之后谁又会为我感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