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竹影

　　山门外细雨初歇，青石阶上坐着个垂首的年轻人。老禅师提着竹帚扫落叶，扫帚沙沙声里，年轻人忽然开口：“师父，山下的阿荷姑娘嫁人了。“

　　老禅师将落叶拢作莲花状：“可是你总记得那年她提着灯，在溪边给你指路时，芦苇荡里惊起的萤火？“

　　“记得，那晚星河都坠在她鬓角。“

　　“你看这满地竹叶，哪片不是曾在枝头与朝露私语，与明月共舞？风起时簌簌作别，倒把细碎的响声留在竹节里。“老禅师轻叩青竹，“叮——你听，这是去年秋天埋下的叹息。“

　　第二回·煮雪

　　禅房铜炉煮着陈年雪水，年轻人盯着翻涌的茶沫：“可她说要与我尝遍江南新茶。“

　　“三十年前，有位书生在此寄存过一瓮梅花雪。“老禅师从经柜底层取出青瓷坛，揭封时沁出冷香，“他等的人始终没来取，倒成全了今日这盏茶。“

　　沸水冲开碧螺春，氤氲水雾里浮现旧日诺言。年轻人怔怔望着茶烟：“既知要散，何必相逢？“

　　“你看檐角冰凌，明知春日即融，仍要把冬阳折成七彩虹光。“老禅师将茶汤注入荷叶盏，“最清冽的滋味，往往藏在注定消散的事物里。“

　　第三回·观云

　　后山观云台上，年轻人指着天边絮状层云：“昨日它还像匹白马。“

　　“今晨已化作凤凰翎羽了。“老禅师将芒鞋脱在石阶，“二十年前我在此处送别挚友，他说要化成云来看我。你看——“他展开宽大袍袖，山风立即灌满僧衣，“此刻拂过你眉心的，许是他捎来的塞外沙砾。“

　　年轻人伸手接住飘落的合欢花：“若知是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才有惊心动魄的美。“老禅师指着云隙金光，“你看残阳给每片云镶的金边，像不像离别时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第四回·听泉

　　月夜同坐虎跑泉边，泉水在石臼里叮咚作响。年轻人将红叶投入水流：“她教我的采莲曲还没唱熟。“

　　“且听泉眼与青石私语。“老禅师闭目沉吟，“这汪泉水见过王维抚琴，苏东坡煮茶，李清照掬水照花。那些弹琴的手、烹茶的手、簪花的手，如今安在？“

　　红叶打着旋儿沉入潭底，年轻人忽然落泪：“徒儿愚钝，还是舍不下。“

　　“你看潭中月影。“老禅师以竹杖点水，银盘霎时碎作繁星，“捧不起的才是明月，留不住的方成永恒。“

　　第五回·问钟

　　晨钟撞破山雾时，年轻人跪在蒲团上：“求师父教我遗忘之法。“

　　“且去数钟声。“老禅师递过撞木，“要撞得钟声认得你。“

　　年轻人奋力撞钟，青铜震颤惊起飞鸟。一百零八响后，虎口震裂渗血。老禅师蘸取他掌心鲜血，在钟身画了朵半开红莲：“你看，连钟声都在流逝中刻下印记。“

　　“可疼痛终会消退。“

　　“所以此刻才要睁大眼睛看——“老禅师指向天际，“朝霞正在死去，新的黎明又诞生在钟声里。“

　　第六回·扫塔

　　塔林深处，年轻人扫着无名墓碑上的青苔：“这些大师们可曾为谁动过凡心？“

　　“你脚下第七块砖下，埋着辩机和尚的菩提子。“老禅师以帚为笔，在沙地画了朵优昙花，“高阳公主用金步摇换的。“

　　“后来呢？“

　　“步摇熔作佛像金身，菩提子长成这株树。“老禅师轻抚身旁古树，“你细看树纹，像不像女子描眉时的弧度？“

　　暮色漫过塔尖时，年轻人忽然笑了：“原来不用相守，也能在时光里并肩。“

　　第七回·点灯

　　佛诞日夜，年轻人负责点燃千盏莲花灯。山风忽起，刚点亮的烛火成片熄灭。

　　“师父！“他举着烛台的手在颤抖，“留不住，根本留不住......“

　　老禅师接过烛火，却不急着续灯，反而吹熄手中蜡烛。黑暗里响起苍老笑声：“你瞧，此刻满山灯火都在你我眼中重新亮起。“

　　东方既白时，年轻人发现熄灭的灯芯竟结出晶莹灯花。老禅师将灯花装入琉璃瓶递给他：“最亮的星光，总是熄灭后的余烬里长出来的。“

　　后记·竹马

　　年轻人下山那日，老禅师送他到放生池边。池中枯荷丛里忽然游出一对朱顶鹤，翅尖掠过水面时，抖落十年前某位香客系在鹤足上的褪色红绸。

　　“师父可还记得这是？“

　　“那位总穿杏黄衫子的女施主，说要让全杭州的鹤都戴着她的相思。“老禅师笑着解开红绸缚在竹枝上，“你看，连鹤都明白该何时卸下旧年风月。“

　　山风过处，红绸化作流云，竹枝上只余经年泪痕般的水渍。年轻人对着空山合十行礼，终于读懂老禅师总在晚课时念的那句：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