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筛落的夕照在青砖上织出金网，我跪在照影斋的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发红的眼眶。山门外飘来断续的钟声，惊起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第七次了。“指尖抚过铜镜边缘的藤蔓雕纹，那些蜷曲的枝叶正像极了我心里打结的愁肠，“每段情谊我都掏心掏肺，可她们最后总说'你太认真了'。“

　　铜镜深处忽然漾起涟漪，老禅师握着竹帚从镜面倒影中走来。他扫过青砖的沙沙声与真实世界里的声响重叠，让我分不清此刻是身在镜中还是镜外。

　　“施主数得清镜上藤纹吗？“竹帚停在离我衣袂三寸处，惊散了几粒浮尘。

　　“七圈半，末端那截断在镜钮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三个时辰里早已将铜镜每道纹路烙进眼底。

　　老禅师却将竹帚倒转，帚尖轻点镜面。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藤纹突然如活蛇般蠕动起来，断口处窜出新的枝蔓，转眼间竟缠绕出整整十三圈！

　　“现在有几圈？“

　　我揉着眼睛凑近铜镜，那些藤纹又恢复成静止的七圈半。檐角铜铃突然齐声震响，惊得我踉跄后退，撞翻了供在镜前的白玉香炉。

　　“藤本不在镜中，是施主的血滋养了它。“老禅师弯腰拾起香炉，炉灰在空中划出蜿蜒的轨迹，“你看这些香灰，落在砖缝就成了苔，落在袖口便是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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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时分我被古琴声惊醒。循着琴音来到后山竹林，却见老禅师正在月下抚琴。七根琴弦映着月光，竟在虚空织出一面水镜。镜中浮现我与不同女子相处的场景——每次都是我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诗词歌赋，对方眼里的星光却渐渐暗淡成烛泪。

　　“别看了！“我挥袖想打碎水镜，指尖却穿过虚影触到琴弦。琴声骤乱，惊飞满林宿鸟，飘落的羽毛化作无数铜镜碎片，每一片都映出我捧着真心却被推开的模样。

　　老禅师按住震颤的琴弦：“施主可听过镜妖食影的传说？越是光洁的铜镜，越会吞吃照镜人的魂影。你这些年，不正是给自己造了面吞心的镜子？“

　　竹叶突然无风自动，我这才发现每片竹叶背面都嵌着微型铜镜。月光在千万面小镜间折射，照得我浑身发痛，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在光影中愈发清晰：她生辰时我手抄的《长恨歌》被垫了茶盏，我冒雨送去的新墨被用来描眉，还有那封写了三个月的情笺，最后裹着杏花酥碎在石阶上...

　　“她们没错。“老禅师指尖掠过琴弦，带出一串清越泛音，“错的是你把真心熬成金漆，非要给每段缘分都镀上不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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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清晨，老禅师邀我煮茶。他取出只天目茶盏，注入沸水时，盏内幻化出沧海桑田的景象。当我把茶汤倒入自己准备的青瓷杯时，杯壁突然炸开蛛网裂痕。

　　“这...“我捧着渗水的茶杯不知所措。

　　“施主可知为何天目盏不裂？“老禅师将自己的茶盏推过来，盏中居然浮现出我这些年爱慕过的女子面容，“因为它的釉色本就是万次窑变的裂痕所化。“

　　我突然注意到茶汤里浮沉的茶叶。有的茶叶始终倔强地竖立着，有的却早早舒展开叶片。那些固执竖立的茶叶最终都沉入盏底，而柔软的早已化作碧舟，在汤面漾出涟漪。

　　钟声恰在此时撞破晨雾。老禅师突然挥袖扫落案上茶具，碎裂声惊起满山雀鸟。在四溅的瓷片中，我看到每片碎瓷都映着完整的自己——捧着残杯的，追逐幻影的，对镜画眉的，无数个我在这刹那重叠。

　　“该砸碎你的镜子了。“老禅师将竹帚递给我。

　　我冲向照影斋，举起铜镜就要往石阶上摔。镜面却在脱手瞬间变得柔软如水，包裹住我的手掌。那些藤纹突然疯长，缠住我的手腕往镜中拖拽。

　　“你舍不得的从来不是她们。“老禅师的声音从镜中传来，“是你自己用执念捏造的幻影。“

　　藤蔓应声而断。铜镜摔碎的瞬间，镜匣里竟飞出三十三面小镜，每面镜中都站着个眉眼舒展的我。有的在溪边逗弄白鹭，有的在月下独酌，有的正把写满诗句的纸鸢放入云霄。

　　晨光穿透碎镜时，我忽然听见山门外传来熟悉的嗓音。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姑娘竟出现在石阶尽头，鬓角还沾着晨露。但此刻的我看着她的身影，却像看着一片途经竹林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