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伊德抿着嘴，微微有些不满，但还是乖乖地低声道：

　　“我回旅馆等你。”

　　休伊特点头，跟上了执事。

　　到教堂这段路，休伊特只觉格外漫长，心中的耐心一点点消耗，火气一寸寸滋长。

　　本就心中郁闷，前面的执事偏偏耍小心思。

　　一条径直的路，他硬是拐着弯，压着步，左看看，右望望，不断探头瞄向点着灯的住宿区，憋着心思想要逃跑，好像随时会喊一嗓子“救命”。

　　这般作态，直教人心头窝火。

　　要不是这执事胆小如鼠，畏惧魔法，又见过自己拎着主教的凶相，估计早就嚎叫着奔向那片灯塔一般的温暖港湾了。

　　正想着，那执事又耍小动作。

　　对方瞄着宿舍方向，脚下偷摸拐过去，同时还鬼鬼祟祟回头看一眼，似乎在试探休伊特的反应。

　　休伊特左脚向前垫一步，抬起右腿，一脚蹬在执事屁股上。

　　“哎呦！”

　　执事被踹得滚了两圈，下意识喊了一声。

　　他赶忙连滚带爬站起身，捂住了自己的嘴，战战兢兢地扭头看来，见休伊特面色不善，脚下立刻倒腾起碎步，不敢再拖延半分。

　　不多时，主殿到了。

　　休伊特站在执事身后，默默地等着。

　　那执事却堵在门前，两手在腿侧拍打几下，又抬手摸了摸胸前腰间。

　　墨迹好一阵才扭过头，藏起了脸上残留的一丝庆幸，作出一副遗憾为难的表情道：“呃……我出来得急，没换衣服，没有钥匙呀！”

　　“这门，开不了呀……”

　　说罢，他让开身子，一脸为难地指向主殿门前的锁。

　　教堂建成没多久，锁看着却有些年月了。

　　黄铜质地，像是手工铸造，上面刻着复杂的装饰和纹理图案，隐约能看出羊角圣痕。

　　休伊特看过锁，抬眼看向执事。

　　他还没发话，那执事尴尬笑两声，搓两下手，微微扭身指着一旁的住所道：“没多远，我找了钥匙，马上就回来。”

　　话音才落，执事扭头就走。

　　休伊特一把按在其肩膀上，手上骤然发力。

　　“疼疼疼！”

　　那执事龇牙咧嘴，连声急促说着，不断用肩膀追着休伊特的手，以此减缓疼痛。

　　休伊特按着执事不松，右手按在铜锁上。

　　手底金光一闪。

　　咔哒！

　　铜锁应声坠地。

　　执事看傻了眼，不敢置信地瞪着休伊特，脸上满是落入虎口的骇然与惊惧。

　　下一刻，休伊特胳膊一甩。

　　哐当一声！

　　执事撞在大门上。

　　主殿大门顿时敞开，执事的胳膊和脸贴着门，脚却定在原地不动，他的脚底踉跄着，双手下意识前撑，寻找支点。

　　于是乎，执事脚底拌蒜，又一次扑倒在地。

　　一半身子扑进了主殿，另一半身子却是留在门外，“哎呦~”喊叫着，一时半会起不来了。

　　休伊特跨步走入，道一声“跟上”，他甩出胜利之剑照明，打量着主殿四周。

　　隔了近一周，主殿有了变化。

　　金光之下，破碎的座椅换新自不必说，殿顶的大洞也已修缮完毕。

　　内殿处，神像修补好了。

　　万缕金光之下，玛利亚圣母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休伊特，脸上尽是仁爱与宽容，像是在看自己犯错的孩子。

　　总之，入眼皆是神圣肃穆。

　　休伊特多瞥了圣母玛利亚两眼，说不出的反感厌恶，心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害，有你这样当妈的？

　　他收回目光，两步迈上台阶，低头打量面前的祭坛。

　　祭坛是长方体。

　　长约两米，宽约一臂半，约合一米一二，高度到腹胸位置。

　　上一次，安恩就是站在台阶上，背靠着祭坛，为休伊特主持了赎罪仪式。

　　这一次，安恩正躺在祭坛内休息。

　　只能在这了。

　　休伊特哆嗦着抬手，抚摸着祭坛上的四方盖子，这扇小窗雾蒙蒙的，看不到内里的任何东西。

　　他没动手，喊一声：“过来！”

　　休伊特扭过头，却见执事早已跪在祭坛之下。

　　执事塌腰塌肩，双手搭在膝盖边，正仰着脑袋往上瞅。

　　休伊特才看过去，执事立即双手合起，做一个祈祷的手势，连连哭喊着道：“不是我呀！真不是我！”

　　“那是谁？”

　　“是主教！不！维斯特！他不是我的主教了！”

　　“你干了什么？”

　　“我……我只为他……为安恩先生他收了尸骨……动手的不是我呀！是那两个人杀了安恩！”

　　“说清楚。”

　　“是维斯特！他让我关了主殿门！还按着安恩！把他按在了那！”

　　休伊特顺着执事所指，看向身侧不远处。

　　老地方了。

　　是那只白色羔羊被割喉的小池。

　　怔怔望了半晌，休伊特转身摸索着祭坛的四方盖子，又低声问：“约翰呢？他做了什么？”

　　“这……”

　　执事的声音断断续续，迟疑好一会才回答：“我……我站得远，没看到。”

　　休伊特顿了片刻，抬手握住了盖子正中的柄，斜向后瞥一眼道：

　　“你放心说，约翰听不到。”

　　“教，教宗他……他杀了安恩，收集了安恩的血液。然后……然后还……”

　　执事哆嗦颤抖，遮遮掩掩，像是在竭力隐瞒什么。

　　休伊特扭过头，俯视着执事道：

　　“然后什么！”

　　话音才落，大殿内的金光忽地崩散了。

　　“啊！”

　　执事被吓得惊呼。

　　黑暗之中，万千金色丝缕瞬间化作片片剑刃，射向执事身前。

　　金光划过。

　　执事只觉身体上下，无数道口子灼热瘙痒。

　　片刻后，他睁开眼，便见利剑横在了身前。

　　执事喉结滚动，疯狂地吞咽口水，他的眼神艰难地在剑刃与休伊特的脸上挪动，低声回复道：“然后，教宗他，他主持仪式……”

　　休伊特蹙眉。

　　胜利之剑立即前进几分。

　　执事抬手握住，只觉手掌被剖开一般钻心的疼。

　　鲜血溢出指缝。

　　执事忽地看到了血，嗅到了那股恶臭，他“啊！”的大喊一声，瞳孔骤缩，惊慌地四下打量。

　　熟悉的时间！熟悉的内殿！熟悉的祭坛！熟悉的池子！

　　还有鲜血！！

　　安恩！！！

　　执事如遭雷击，忽地情绪崩溃，激动大喊道：“安恩！他！他是被活活割死的！”

　　“安恩！别怪我！是他们做的！不是我！不是我！”

　　他连声大吼，吼得嗓子嘶哑。

　　忽地眼神迷离，神情恍惚，怔怔地望着那处池子，嘴里嘀咕着：“不！别喊！小声点！一会！就一会！马上就不疼了！”

　　执事脸上浮现痛苦与挣扎，痛苦地喊着：

　　“你别喊了！换一块！快！牡蛎壳不够了！”

　　“壳钝了！割不动！再换一块！”

　　语言癫狂，面容扭曲。

　　他如着魔一般自言自语着，忽地不知从哪掏出一串钥匙。

　　执事紧紧攥住钥匙，抵着自己的另一只手，用力地用金属边缘来回切割，像是在锯木头。

　　不一会，他的左手血肉模糊。

　　他动作却不停，不时用手背蹭脸，磨得满脸鲜血，嘴里仍在喊着：“快完了！就快完了！别喊了！求你了！别喊了！”

　　当啷！

　　战刀落在了面前。

　　“换壳，换壳……”

　　执事嘀咕两声，扔掉了手中的钥匙，一把捡起战刀，失神赞叹着：“好！好用！这个锋利！新壳好用！”

　　刀刃切割，鲜血四溅。

　　呻吟在空荡大殿回荡，被扭曲，被放大。

　　噩梦般的情景重现。

　　执事双眼翻白，满脸痛苦，他竭力后仰着脑袋，像是在躲避鲜血，又像是不敢看身底压着的呻吟着的人，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利落。

　　痛苦的呻吟、癫狂的话语，以及刀刃猛戳地板的金石相击声。

　　休伊特听着那些话，想明白了安恩的经历。

　　自生自灭吧，他心想。

　　休伊特冷冷看着，转身看向祭坛，又握住盖子的柄。

　　他抬手掀开。

　　四方小格之间，是一副晶莹剔透的散发柔光的骨架。

　　散碎骨堆上，摆着一颗人类颅骨。

　　是久别的安恩。

　　那位倔脾气的小修士，只剩这么一点了，缩在这么一点的格子里。

　　休伊特怔住了，哆嗦着伸手。

　　他忘掉了身后的杂乱声音，忽略了教堂外的凌乱脚步，用手背轻轻触碰那颗头骨的颧骨，轻轻蹭了蹭。

　　道道沟壑，凹凸不平。

　　这是牡蛎壳刮下血肉的痕迹！

　　休伊特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双手，捧起头骨，端在手心打量。

　　黑洞的眼眶，缺失的牙齿。

　　休伊特捧着头骨，眼前尽是安恩那张倔强的脸。

　　一幕一幕，两人相处的画面闪过。

　　他只觉怒火冲击胸腔，呼吸粗重火热，破坏与毁灭的欲望骤然升腾。

　　休伊特从未如此愤怒！

　　他想拆了教堂！杀了执事！杀了维斯特！杀了约翰！

　　杀尽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

　　可安恩……

　　极致的愤怒尚未发泄，沉重的悲伤骤然笼罩，他彻底沉默了，耳边只剩自己的喘息，眼中只剩安恩的骨骼。

　　在报复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轻轻地将颅骨放在一旁。

　　刺啦一声！

　　休伊特扯下外衣，铺在祭坛上。

　　他从那方小格中，一点点掏出了安恩的骨骼，在外衣上摆列齐整。

　　最后一根摆好后，他将颅骨放在最上面，又将外衣包裹系紧。

　　安恩的遗骨整理好了。

　　休伊特拎着包裹，转身看向祭坛下方。

　　火光映照，人头攒动。

　　内殿早已挤满了夜半惊醒的修士，一个个操持着草叉、锄头，握着火把，正仰着脑袋破口大骂。

　　奄奄一息的执事被搀扶着拖在人群最前方，也满目怨毒地看来。

　　直至此时，休伊特耳中的喘息才被纷杂的声音淹没，叫骂、挑衅、问罪、指责瞬间灌入耳朵：

　　“你他妈是谁！？敢闯入教堂！玷污祭坛！”

　　“异教徒！你该被吊死！被千刀万剐！”

　　“苦主会惩罚你！你下地狱去吧！受热锅烹炸之苦！”

　　休伊特扣扣耳朵，迈步走下台阶。

　　一片嘈杂之中，他盯着执事的脸，一步步走近，同时虚握右手，压低声音道：“你该下地狱。”

　　胜利之剑转瞬凝聚。

　　握住凝重与炽热的剑柄，休伊特第一次感觉胜利之剑在呼吸、在悲伤。

　　他抬手竖斩。

　　自下而上，一道金光骤然贯穿执事。

　　光芒大炽！

　　执事身体一僵，身体像是被画了一条金线，透过金线缝隙，似乎还能找到其中蕴藏的无尽光芒。

　　那张脸仍然活跃，写着满满的恐惧与悔意。

　　执事欲开口说话，上下两瓣嘴唇却又分成了左右两侧，四瓣嘴唇皆抖动着，却只是漏气，一个字也说不出。

　　片刻后，搀扶着执事的几人回过神，惊慌拉扯着，想将执事拖至人群后躲避。

　　执事却并不配合，径直分头行动。

　　那几人感觉手中一轻，顿时傻了眼，大喊着：

　　“啊啊啊！死人啦！”

　　“执事！执事死了！”

　　惊慌大喊之中，两半执事被丢在地上。

　　信众顿时乱作一团。

　　有六神无主的、有夺路而逃的、还有因恐惧而爆发愤怒的。

　　尖叫、混乱、踩踏、指责。

　　人群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彼此冲撞着逃向主殿之外。

　　无论什么人，都不敢再阻挡休伊特。

　　休伊特斜拎着剑走向人群。

　　他走几步，信众便哄散着退几步，待他走出主殿，人群也退至教堂外。

　　站在主殿门前，休伊特催动神格，反手一剑横斩。

　　昏黑之中，金光一闪而逝，淹没在砖瓦墙壁之中。

　　亲眼见到执事死亡的人们，立即死死盯着金光所过之处。

　　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无尽光芒自殿内爆发，兰尼城的夜晚赫然升起一轮太阳。

　　砖瓦掉落，殿顶崩坠，整座大殿倾倒，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轰然倒塌。

　　震天声响传入千家万户，瞬间已是万家灯火。

　　街道响起连片的惊慌叫喊。

　　人们推醒枕边人，指着远处的光亮彼此催促着，来不及穿衣物便跑至大街上高声喊叫着：“地震啦！苦主的惩罚降临啦！”

　　整座兰尼城都热闹起来。

　　直至光芒黯淡，夜晚也未能恢复先前那般寂静。

　　毁了主殿，休伊特的怒火稍泄。

　　这还不够！

　　还有维斯特！还有那位教宗！

　　这两位刽子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

　　休伊特立誓斩下二人的头颅，随即抚摸着手中的包裹，心中复杂难言。

　　他忽有所感。

　　放下包裹，抬头望向教堂上空。

　　万里高空之上，满天星辰黯淡无光。

　　不多时，一颗颗星辰闪耀，勾连成羊角圣痕。

　　羊角越发清晰，星点越来越近，像是有一只星辰组成的羔羊竖起了羊角，自遥远天界撞向了人间中庭。

　　直至那对羊角竖在教堂废墟之上，休伊特眯着眼打量。

　　每一颗星，便是一位天使。

　　祂们的面貌辉煌如太阳，浑身散发出神圣光辉，手中持着火焰剑，皆负有一对巨大的洁白羽翼。

　　为首的天使飞出，停在众天使面前。

　　祂二话不说，高举火焰剑。

　　其余一众天使立即四下飞散，隐隐围成圆圈，将休伊特围在正中。

　　祂们同时举剑，做出相同的托举动作。

　　剑刃翻涌火焰，火光升腾，照亮了半边天。

　　休伊特抬头，望着天使们的动作，将包裹背在身后，又将两条袖子在胸前系紧，随后便握紧了胜利之剑。

　　他虽然被围在正中，但却没有丝毫惊慌，甚至觉得怒火有了发泄的方向。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正在此时，休伊特忽然感受到光和热。

　　四下一看。

　　只见以教堂为中心，方圆十里外早已沦为一片火海。

　　浓烟滚滚，火焰连天。

　　数百米高的火墙悄然筑起，正缓缓推移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