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眙山。
淮水自西向东奔涌千里,至桐柏山北麓忽折成一道险峡,两岸峭壁如鬼斧劈裂,浪涛拍崖声若雷鸣。
倚着绝壁,下望蠙城。
小张太子正引着陆源沿青石台阶蜿蜒而上,阶缝间青苔斑驳如铜锈,两侧松柏郁郁葱葱。
行不多时,便见一处古刹,山门高悬“敕建镇渊禅寺”六字。
“贤兄远道而来,可要好好休憩一番。”
早年间是沙之国太子,在病床上躺了多年才拜入国师王菩萨门下,鲜少与人交际。
虽然不善交际,但为人赤诚,心中有求于人,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嗫嚅半晌,话到嘴边就成了客套。
陆源心思通明,知道他邀请心切,必是有所求,宽言道:“小张太子皇室贵胄,心系黎民,此等拳拳之心令我汗颜。且待休息一晚,明日你我再去一起解了淮河之祸。”
听到这话,小张太子立马喜上眉梢,“既然如此,快与我去见家师。”
说罢,他领先一步,领着陆源步入内殿。
主殿内供奉着一尊两身四臂菩萨像,一面慈目低垂,手持吉祥宝瓶,显菩萨慈悲相;另一面则怒目獠牙,手持降魔杵,现明王伏魔相。
足下踏着巨鼋,鼋背刻的是《禹王镇水咒》,龟甲裂缝中渗出淮水寒气,凝成白雾缭绕佛龛。
佛龛之前,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正闭目养神,低声念着佛经。
听到脚步,老僧缓缓站起,念了声佛号,“施主大驾,老僧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陆源不敢托大,拱手道:“晚辈陆源,忝为三官府水界解厄正法元帅。”
国师王菩萨全称大圣国师王菩萨。
大圣在佛教中指功德圆满者,国师是世俗帝王赐予的权利,王为玉帝所赐,菩萨则是佛教果位。
国师王菩萨低眉垂目,“元帅一路赶来,可是发觉淮水之祸?”
“正是,淮河水患在即,不知菩萨作何应对?”
国师王菩萨叹了口气,显然眼下的困境让他也颇感为难,“元帅有所不知,这水母娘娘名为巫支祁,又号水猿大圣,上古时期禹皇治水,将其锁在龟山之下。
自数年前周失其鹿,天下易鼎,及至秦皇扫六合,黄河改道,夺淮入海,龟山封印摇摇欲动,每隔些时日巫支祁便趁势挣脱。
前几次我还尚有余力,只是年月日久,龟山难以支撑,崩塌在即,此次巫支祁积蓄日久,已非人力所及。”
陆源深锁眉头,“为何不上报水界?”
国师王菩萨摇了摇头,“元帅有所不知,巫支祁是淮水之精,杀之不祥,禹皇本想将其收服,磨去劣根,成就正果,至今已有几千年。
如今罪孽抵过,该是放其回归。只是那锁链年月太久,已和龟山锁在一起,若是龟山倾覆,则山倾水泄,四方生灵恐怕十不存一。”
一笔烂账。
陆源算是明白了缘由,水界也视其作一个烂摊子,正巧国师王菩萨坐镇在此,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给了他住世地仙的身份,身享天庭、佛教、人间三界荣戴,目的就是让他解决看管巫支祁,别生出大乱子。
“菩萨耕耘日久,和巫支祁也有诸多交手,不知可有万全之法,晚辈愿助一臂之力。”
“既然有元帅助阵,我等也添上极大胜算...咳咳咳...”
“师父!”
小张太子上前,替国师王菩萨揉搓着后背。
国师王菩萨一直咳到脸色发白,这才慢慢停下,“元帅见笑了。”
陆源皱眉,心下微沉:“不知菩萨是有旧疾?”
小张太子面露苦色,“贤兄有所不知,那水母娘娘乃是淮水之精,杀之有伤天和。”
这个陆源倒是明了,上古的很多水系神祇都是天生地养,水中化育。
比如后羿逐黄河河伯,也没有杀死对方,大禹对付巫支祁同样是采用镇压的方法。
“所以师父炼了一个吉祥宝瓶,用以吸纳巨浪,只是这次水母娘娘逼的急,宝瓶锻炼火候不足,师父便用心血浇筑,强行灭了文火,这才落下病根。”
陆源心中一紧,本来有国师王菩萨压阵,收服水母娘娘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如今只有两人,着实有些捉襟见肘。
禹皇征战四方,杀相柳,灭兕精,洞庭斩老龙,涪江败九妖十八怪,打得干净利落。只有巫支祁这一难,他是有庚辰帮手,再加上应龙相助,才将其锁在龟山之下。
陆源虽然有了仙道之基,但也自知自己有几分斤两。
小张太子的手段自不必说,就算再过几百年也是被人种袋一锅端的选手,指望他出力基本不可能。
凭他们两个,再算上四大神将作添头,恐怕也不够巫支祁打的。
“阿弥陀佛。”
国师王菩萨念了一声佛号,推开为他轻抚后背的小张太子,“水猿大圣受制千年,罪孽已消,我欲放她出山。”
“师父...”
国师王菩萨一抬手,打断了小张太子的话,望向陆源,眼神坚定,“罪业本空由心造,心若无时罪亦无。水猿大圣昔日无心作恶,怨恨难消,若是不能消弥,便就全罪在老僧一人。”
也不等两人反应,他继续道:“明日请元帅与小徒合力击碎龟山,我会庇护蠙城百姓,届时小徒祭出吉祥宝瓶吸纳水浪。”
陆源不置可否,国师王菩萨见他没有反对,也心下稍安。
“你先出去。”见小张太子不为所动,国师王菩萨脸色一板,“出去!”
小张太子求助地望了陆源一眼,躬身退去。
空荡的内殿只剩下两人,国师王菩萨望着小张太子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身形变得更加伛偻。
“元帅请坐。”
陆源坐在蒲团上,一言未发。
国师王菩萨又是长叹一声,“我初次到此时,这只是一座小城。”
陆源轻呵一声,“我尝闻:贤者所处,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国师王菩萨苦笑一声,“元帅休要挖苦老僧。”
他目光放远,回忆中掩饰不住的懊悔之色:“我刚到此时,正巧遇到水母娘娘出世在即,便施展手段将其镇压,城中百姓国君见我手段,便奉我为国师,建庙立社,朝贡晚拜。”
说到这,他蓦地一顿,旋即眉毛都低垂下来,“世间幻化虚,空性无可求;惟有涅槃真,永恒安稳留。只怪我当时修行日浅,不识得镜花水月,留恋凡尘。
如今龟山龟裂,山体不稳,已是无法挽回。
水母娘娘被锁链所伏,我又何尝不是?若是死我一人就能解了水母娘娘怨怼,也算是功德一件。”
望着陆源,他语气中带着恳求,“求元帅助我了结这段冤怨。”
陆源霍地站起身,披风一甩,大步流星离开内殿。
“我官拜三官府,职在解厄,纠察水界,都统四江四海十二溪真。
明日行事,决断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