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鬼啼骨
江底的光是暗红色的,像有人往黄泉里倾倒陈年血酒。
陆星河漂浮在锈蚀的青铜巨柱之间,十二根囚龙链穿透他新生的骨翼,伤口处凝结的血珠化作赤鲤,在冰冷的江水中游弋成梵文。
他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冬夜,义庄屋檐下也挂着这样的冰凌——那天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回天述职的日子,瘸腿的老鬼医往他喉间灌了半碗孟婆汤。
「这汤能压住你体内的火。」老鬼医用骨针扎穿他左手小指时,屋顶正传来雪压瓦片的呻吟,「等哪日你闻到自己血肉烧焦的香味......」
锁链突然发出裂帛之声。
陆星河望着游过眼前的赤鲤群,血珠幻化的鱼群竟排列成十五年前的陆府地图。
东南角的铸剑池腾起青烟,某个雪青襦裙的身影正在井边浣衣——那是他总唤作「霜姨」的哑女,她的银镯子上刻着半阙《越人歌》。
「天阶夜雨,莫听穿林打叶声。」
谁在哼唱?
陆星河猛地撞向青铜柱,赤鲤群惊散成血雾。
那些血雾却缠绕着锁链攀上他的额角,在眉心凝成与江底枯骨相同的赤金咒印。
刺痛让他记起七日前暴雨夜的场景:他蜷缩在焚天阁三重檐角下窥探,当值侍卫举的火把照亮琉璃窗,他清楚看见自己的通缉令旁摆着份未封漆的密卷——上面盖着陆家独有的青鸾火漆。
江水突然变得粘稠。
无数苍白手掌从江沙中伸出,骨节上系着的铜铃铛发出招魂调,陆星河嗅到焦糊味,这味道在他十二岁之后就刻进了骨髓——焚毁陆府的火焰不是红色,而是吞噬月光的苍青。
「阿娘!柜子里还有——」
稚嫩的哭喊声割破记忆。
陆星河突然剧烈抽搐,锁链刮擦青铜柱的响声惊动江底尸群。
他看见十岁的自己正趴在密道里,头顶是燃烧的房梁,娘亲的织金披帛垂落在他鼻尖三寸处,焦黑的指尖还攥着半块朱雀玉佩,那夜所有人都说陆家小公子烧成了灰,可第二天他却从百里外的乱葬岗醒来,掌心纹路里嵌满星辰砂。
「所以你是灾星啊。」
有人在他颅骨深处呢喃。
十二根青铜柱同时亮起咒文,江底淤泥翻涌如沸腾的黑粥。
陆星河突然被某种力量拖拽着沉向漩涡中心,在即将窒息的刹那,他看清了中央巨柱锁着的骸骨——那具骨架比他高大许多,左手四指戴着螭纹玉韘,胸骨间插着半柄折断的龙雀刀。
刀柄陨铁上錾刻的「昭」字,令陆星河瞳孔震颤。
三年前他潜伏在鬼市黑船底舱时,曾在某个酩酊大醉的海匪身上见过同样制式的武器。那海匪后颈刺着刑部的黥印,酒气熏天地搂着妓子说胡话:「龙雀卫昭大人可是替天家干过脏活的,最后不照样被炼成......」
尸群的歌谣愈发刺耳。
陆星河突然暴起,骨翼挣断三根囚龙链。
江水被他周身燃起的金焰蒸出万千气泡,那些气泡里却映出无数记忆碎片:霜姨哑着嗓子比划「不要看井底」;戴着青铜傩面的黑衣人将婴儿抛入铸剑池;还有此刻穿透他胸膛的半截玉簪——晶石中竟封印着一滴冰蓝血珠!
「原来你也怕想起这些啊。」
清冷女声穿透水波。
叶清欢悬在江面之上的身影如同琉璃灯影,断剑搅动的漩涡正将血月撕成碎片。
她腕间银链缀着的七十二颗舍利子,此刻却渗出乌黑的血珠:「这是你第七次尝试挣脱往生咒,但每苏醒一层记忆,凰印就会吞噬三成神识。」
锁链突然尽数崩断。
陆星河破水而出的瞬间,整条青溟江逆卷上天,他在血雨腥风里望见对岸灯火通明的白露斋,朱漆大门正缓缓淌出紫黑色的脓液——那是他小时候最恐惧的色彩,每当陆府地窖渗出这种液体,父亲就会禁止他靠近西厢房三个月。
「江家囚龙令在此!」
暴喝声震碎雨幕。
陆星河转头时,正撞进江无厌阴鸷的目光。
那袭玄色劲装的下摆凝结着冰晶,本该别在腰间的令牌此刻悬在半空,化作九头巨蟒咬住某道黑影。被钉在蟒齿间的侏儒修士狂笑着咳血:「少主子以为毁掉白露斋,就能抹了陆家案的痕迹?」
腥风卷着张残破信笺飘到陆星河脚边。
泛黄的宣纸上只有半行狂草:【陆昭奉命追查赤煌魔神寄宿体】。最后的「体」字被血迹晕染,暗褐印记依稀能辨出半枚朱雀纹。
霜姨的银镯子突然在记忆里发出脆响。
陆星河头痛欲裂地半跪在地,看见自己指尖生出凰鸟利爪,那些被锁在青铜柱里的尸骸开始齐声吟唱,江水凝聚成镜面,映出十二岁那夜的真实场景:
穿蟒纹箭袖的男人将龙雀刀刺入父亲后心,刀身萦绕的紫黑色火焰与焚天阁大火完全相同。而庭院古井里伸出的苍白骨手,此刻正握着半块朱雀玉珏对他摇晃......
「不要看井底。」
陆星河突然用古越语嘶吼出声。
这句霜姨生前重复过千百遍的手语,此刻裹挟着凰焰轰向江面。
镜面破碎的刹那,江无厌的囚龙令劈开雨帘,在他颈侧三寸处与叶清欢的断剑相撞。
三股灵力震荡产生的飓风中,陆星河听见命运齿轮咬合的狞笑。
他终于明白老鬼医当年没说完的话——孟婆汤压不住的不是火,是早已烙印在血脉里的弑亲诅咒。
月光突然染上青铜色。
白露斋方向传来编钟古乐,八百盏引魂灯顺江而下,在无数双惨白手臂托举的浮尸中,陆星河看见了自己的生卒碑。碑文刻着两句谶语:
「不死鸟栖梧桐日,赤煌血染烬苍天」
而落款处的姓名被利器刮去,残留的笔画恰好能拼成「陆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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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客栈天字房的窗纸破了个洞,月光像一尾银鱼游进来,正巧落在陆星河新添的鞭痕上。
这道伤口从右肩胛骨划到尾椎,青溟书院戒律堂的玄铁鞭带着倒刺,打人时能在骨髓里种下寒霜咒,此刻他趴在檀木拔步床上,数着漏雨滴入铜盆的声响,第十三次想起叶清欢手腕间的疤痕。
那是七道新月状的旧伤,藏在银链底下的皮肤皱如龟甲。
“笃、笃笃。“
有人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号。
陆星河没动,看着烛火将自己的人影投在绣着白狐扑蝶的屏风上。
那人影的脖子上正架着柄冰晶凝成的短刀,刀刃散发出的雪魄香让他想起昆仑墟的雪——三年前他在那里刨了三天三夜冻土,只挖出半块刻着“欢“字的冰玉。
“青溟悬赏令涨到五十万金铢了。“
门外传来叶清欢的声音,比他记忆里的更哑些,像是吞过灼热的铁砂,客栈走廊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的影子被烛光裁成细条,从门缝里渗进来。
陆星河翻身时牵动伤口,掌心血迹在锦被上洇出凰鸟形状:“叶师姐是来亲手给自家灵兽套缰绳?“
门闩突然结满冰霜。
叶清欢推门的动作很轻,发间新换的银丝步摇却晃得厉害。
她今日竟未穿青溟白袍,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襦裙沾着夜露,袖口用金线锁着十二重往生咒文。陆星河注意到她左手始终按在剑柄,断刃处凝结的冰棱正往下滴着蓝荧荧的毒液。
“锁凰髓每日子时会反噬。“她将瓷瓶掷在床头小几上,瓶身雕着的囚凰图让陆星河太阳穴突跳,“你若还想留着舌头说浑话,就喝了它。“
烛火爆出个灯花。
陆星河突然用两指钳住她将要收回的手腕,那道狰狞疤痕擦过他虎口的灼痕,竟发出烙铁入水的嗤响。叶清欢腕骨轻转,七十二颗舍利子串成的银链绞住他五指,在皮肤上勒出血色梵文。
“七年前腊月初八,抚仙镇义庄。“他的气息拂乱她垂落的鬓发,“有个蒙眼女孩被锁在灌满锁凰髓的寒玉棺里——她腕脉处可也留着这样的疤。“
铜盆里的雨滴突然凝结成冰。
叶清欢的瞳孔收缩如针尖,断剑不知何时抵住他喉结:“陆公子怕是魇着了,七年前我在九嶷山闭关...“
“可那姑娘咬着我的耳朵说...“陆星河任由剑锋划出血线,“叶氏的诅咒,要由赤煌的血来破。“
屏风上的人影突然重叠成双。
叶清欢袖中爆出的冰锥贯穿床柱时,陆星河嗅到她襟前藏的苏合香下掩着血腥味,那是种极其特殊的腐血气息,像极了他在江底幻境里见到的青铜柱锈迹。
“你偷阅过《神葬经》残卷?“她的剑穗银铃发出催命般的急响,“还是说...那具骸骨跟你说了什么?“
陆星河突然闷哼着蜷缩起来。
剧痛像是有蜈蚣在脑髓里产卵,无数画面随着叶清欢的逼近汹涌而来:戴着青铜傩面的祭司将婴儿浸入冰泉;玄衣女子跪在血阵中剜出自己心脏;还有此刻穿透他记忆的光——十七岁的叶清欢站在焚天阁废墟上,脚下的焦尸穿着青溟长老服!
“原来我们在更早的时候...“他咳出的血染红衣襟,“就隔着火海相望啊,师姐。“
瓷瓶突然炸成齑粉。
锁凰髓的药液尚未落地便被蒸成雾气,在两人之间凝成张哭笑交织的鬼面。
叶清欢的剑第一次显出慌乱,她劈开雾气的瞬间,陆星河的手已经按在她心口——那里缠着七层鲛绡,可灼热的掌心仍然触到某种空洞的回响。
“你这里...“他眼眶被突如其来的泪灼得生疼,“是不是也缺了块碎片?“
更漏声恰在此刻停滞。
客栈窗棂上的符咒齐齐自燃,暴雨裹着雷声倾泻而入,叶清欢的簪子被狂风吹落,发丝扫过陆星河手背时,某段被孟婆汤腐蚀的记忆突然破土而出——
五岁生辰那夜,他偷溜进祠堂摸到了阿爹的龙雀刀。
刀柄上缠着的鲛人纱带着海腥气,而供桌底下藏着个浑身湿透的小姑娘,她腕间的锁链比他脚踝还粗,眼睛却亮得像藏了两团鬼火:“小哭包,想不想看烧云彩?“
雷声炸醒了现实。
叶清欢的掌心符咒已经烙在他胸口,皮肉焦糊味混着她发间的白梅香:“青溟山门刻着三万六千道诛魔咒,我拜师那日发过毒誓...“她突然哽咽着后退半步,“你这身血肉早该在十二年前烧尽,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活成淬毒的刀?“
烛台突然爆出三尺高的烈焰。
陆星河在火光中看见她瞳孔里游动的金线,那些金线交织成与江底枯骨相同的咒印。
他伸手想触碰,却被突然坍塌的房梁隔开距离,燃烧的帷幔如凤凰垂死的尾羽,叶清欢站在火圈之外,背后是八百青溟剑修布下的天罗地网。
“告诉你个秘密。“他用淌血的手指在焦土上画圈,“当年义庄那口棺材里...“火舌卷过他的低语,“躺着两个人。“
悬在梁上的辟邪镜突然映出双重身影。
叶清欢的剑诀捏到第七重时,客栈地板轰然炸裂。
江无厌的囚龙令带着腥风破窗而入,令牌表面饕餮纹咬着的正是白露斋主人的头颅。那颗头颅双目暴凸,嘶吼着重复同一句话:“陆昭大人的遗物在...“
暴雨中传来龙雀刀的长吟。
陆星河在跃出火场的刹那回头,看见叶清欢被十七道缚仙索贯穿肩胛。
她的血溅在囚龙令上,竟唤醒令牌深处的某种存在,江无厌突然发出不像人类的吼叫,他的影子在雨幕中暴涨成九头巨蟒,蟒尾扫过的街市瞬间化作血池。
“快走!“叶清欢用口型对他说。
她的断剑正插在自己气海穴,冰霜顺着经脉封住暴走的灵力,陆星河却折返扑向战圈,指尖燃起的苍焰第一次显出凰鸟全貌,当他的火焰与九头蟒喷出的毒瘴相撞时,雨夜里盛开出一朵赤金火莲。
莲心处突然现出霜姨的身影。
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雪青襦裙,哑着嗓子比划出完整的手语:「井藏的从来不是秘密,是第二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