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厌闻见尸臭时，正跪在江家宗祠的青铜瓮前，瓮中养着千年前初代家主的骸灰，每逢朔月要用至亲血脉的灵魄喂养。他腕上刚划开的新伤口滴着黑血，血珠悬在瓮沿时，檐角镇魂铃突然发出碎玉般的清响——这是江家血脉将崩的前兆。

　　祠堂门缝里渗进的月光泛着青铜色，像有人把腐坏的铜钱熔成了液汁，江无厌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冬狩，他在雪狼肚子里剖出一枚刻着“昭“字的玉韘，父亲连夜将那玉韘投入青溟江，却在黎明前吐了半盏黑血。

　　“你总喜欢在死人堆里翻旧账。“

　　戏谑的女声裹着骨铃脆响撞进门扉。

　　江无厌没抬头，掌心囚龙令发出饥渴的震颤——这是对魔血最本能的贪婪。

　　绣满彼岸花的血纱裙裾扫过他膝前时，檐下的镇魂铃齐刷刷爆成绿磷火。

　　血刹教圣女赤足踩在祖宗牌位之上，脚踝银链上串的竟是当年被他剜去眼珠的十二名暗桩头骨，她新换的右臂刺着凰鸟纹，纹路深处浮动的暗金竟与陆星河伤口溢出的血液如出一辙。

　　“你家三叔公的舌头泡酒真是珍馐。“她将琉璃瓶掷在供桌，瓶中漂浮的舌苔上赫然烙着江家暗印，“他说你们祖上靠食魇兽延寿，所以祠堂底下埋着三千具活尸...“

　　江无厌的刀比她最后一个字快。

　　淬过百年尸毒的刃锋却停在圣女咽喉三寸处，被一缕缠绕着她指尖的苍青色火焰熔成铁水，这火焰的温度他永生难忘——七日前青溟江底，陆星河震碎囚龙链时溅出的火星，曾在石板上灼出同样的凰鸟焚痕。

　　“赤煌的本源火种。“圣女舔舐着指尖残留的焰息，“想不到江家最锋利的刀，居然在豢养灭族的祸根。“

　　牌位突然开裂。

　　江无厌瞳孔中映出骇人场景：数百年未动的江家老祖宗棺椁正渗出紫黑脓液，棺盖上用朱砂描画的镇魔符咒像融化的蜡油般滴落，圣女裙摆扫过的地面升起无数血红菌丝，那些菌丝凝聚成十五年前就该死绝的江家老仆面容。

　　“还记得给你喂魇奶的刘嬷嬷吗？“菌丝缠住江无厌脚踝时，菌人发出老妪沙哑的嗓音，“三更天往你爹茶里掺鹤顶红的可不是我...“

　　囚龙令在这一刻暴走。

　　九头巨蟒的虚影撞碎祠堂穹顶，却在即将吞噬圣女时被突然降下的雷戟钉穿七寸。

　　玄衣玉冠的男人踏着血雾现身，袖间垂落的锁链上拴着七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江无厌认出其中两颗镶着青溟长老独有的冰魄石。

　　“万劫城的狗来得倒快。“江无厌咳着黑血冷笑，瞥见圣女悄然退至雷戟投影下的暗影，那些菌丝在雷光中疯长成参天血树，枝桠间垂落的果实竟是历代江家主的头颅。

　　男人抬手招回雷戟，戟尖挑起的火星溅在江无厌脸上：“令尊临终前托付本君一事——若囚龙令现出饕餮真身，需取你右眼炼成照骨镜。“他说话时左眼亮起魔纹，那纹路与陆星河暴走时额间咒印完全吻合。

　　祠堂地砖忽然塌陷。

　　江无厌在坠落时看见地宫全景：三千口青铜棺椁如蜂巢排列，每具棺内都伸出缠绕符咒的锁链，尽头处捆缚的竟是具与他容貌相同的尸体。那尸体心口插着折断的龙雀刀，刀柄的“昭“字被血垢覆盖成“星“。

　　“看来陆昭大人给您留了份大礼。“圣女的轻笑声从头顶传来。

　　她的血纱在尸气中化作万千赤蝶，扑向地宫深处某具棺材，江无厌的太阳穴突跳，那里沉睡着五岁时被抹去的记忆——父亲常抱着他跪在这具棺前，棺内飘出的腐香与陆星河骨焰气息一模一样。

　　雷戟破空的尖啸割裂幻象。

　　江无厌翻滚着避开致命一击，反手将囚龙令插入地缝。

　　令牌吸食地宫尸气后化作狰狞兽首，咬住雷戟的瞬间，他看见男人脖颈处浮出的九头鸟刺青在淌血——与白露斋主人耳后的奴隶烙印系出同源。

　　“原来万劫城主才是青溟最大的伥鬼。“他啐出血沫，指间捏碎的传讯玉符却亮起陆星河的通缉令投影。令符边缘蜷曲的焦痕提醒他，两个时辰前焚天阁废墟出土的《陆昭手札》残页上，写着段令人胆寒的证词：

　　「赤煌降世需双生魂，一者为烛，一者为蛾。臣今发觉蛾藏江氏...」

　　残页在此处断裂。

　　江无厌的胸腔突然被虚无贯穿，某种比死亡更寒冷的东西顺着血脉游向灵台。他最后听见的是圣女蛊惑的低语：“现在明白了吧？你和那魔种...“

　　地宫在雷鸣中崩塌。

　　远在百里外的陆星河似有所感，他正躲在废弃的龙神庙里，用叶清欢留下的冰魄敷锁骨翼伤口。

　　庙中残破的彩绘壁画突然滴落黑血——描绘先民屠龙的场景在血渍浸润下变了模样：执剑的勇士额间亮起凰印，被斩落的龙首化作九头巨蟒。

　　“这是第三次了。“

　　陆星河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望着掌心浮现的青铜钥匙虚影，这把钥匙的形状与霜姨银镯内侧的凹痕完全契合，每当记忆复苏一层，虚影便清晰一分，方才江家方向传来的灵爆震动，令钥匙齿纹显出了“白露“二字。

　　残缺的供桌下突然渗出黄泉秽水。

　　陆星河抄起燃着凰焰的烛台警戒，却见水面浮起张被烧毁半边的信笺，焦糊的段落残存着凌厉笔锋：「...三月初七验得江氏婴孩心脉呈双生之相，疑为赤煌魔胎...」

　　水中的字迹突然被搅碎。

　　叶清欢的断剑破开秽水刺出，剑穗挂着的冰蚕丝正捆着只喋血的传信纸鹤。

　　她今日换了件缂丝玄袍，领口刺绣的往生咒浸透了血腥味，可当纸鹤吐出的留影符映出江无厌在地宫血战的画面时，她腕间的舍利子突然半数碎裂。

　　“你认得那把龙雀刀。“陆星河用的是肯定语气。他看见叶清欢在看到刀柄刻字的瞬间，锁骨下方的冰裂纹蔓延到了下颌。

　　香炉残灰被风吹成旋涡。

　　叶清欢的指尖拂过断剑缺口，那里不知何时嵌了枚赤金翎羽：“七岁拜师那日，师尊让我在镇魔塔选本命剑。“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第三层最里面的剑匣上...就摆着这把刀的残刃。“

　　陆星河突然剧烈咳嗽。

　　飞溅的血珠在半空凝成张女人面容，正是他在江底幻境所见剜心的玄衣女子。叶清欢的瞳仁在这张脸出现的刹那化作冰蓝，断剑迸发的寒气瞬间冻结整座祠堂。

　　“她是青溟上任执剑长老。“冰霜覆上她颤抖的唇，“我的...生母。“

　　腐坏的梁木吱呀作响。

　　两人脚下积水中忽然浮现江家主宅的俯瞰图，代表江无厌的光点正被九头鸟图腾吞噬，陆星河额间凰印发出滚烫红光，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叶清欢锁骨裂痕——指尖触及的刹那只觉天旋地转。

　　他看到幼年的叶清欢跪在镇魔塔前，双手捧着被龙雀刀贯穿心脏的女尸，尸体的腕部缠着霜姨的银镯，而塔壁泼溅的血迹正勾勒出十二根青铜柱的图腾。

　　虚空中响起老鬼医的叹息。

　　那个总是醉醺醺的瘸腿男人拄着蛇头杖走来，杖头镶嵌的正是霜姨镯子上缺失的玉髓：“两个小可怜虫...“他掰开陆星河的眼皮往里面滴药，“记住喽，你们是彼此的孟婆汤。“

　　庙外突然传来数万只寒鸦的嘶鸣。

　　叶清欢最先察觉空气中的死气，她扯着陆星河遁入残破的神像腹中，透过裂缝看到方圆百里的古坟都在渗出青磷。

　　那些磷火在夜空排列成巨大的朱雀星图，而星图中央显现的碑文让他们血液凝固：「陆昭弑神处」

　　石碑斑驳的裂痕中，正缓缓爬出一具挂着锁凰链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