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

　　周彪很喜欢关注时政新闻，尤其喜欢看看今天有哪个贪官落马，又有哪片青天上任。

　　以及，待对这些落马贪官的审判正式做出后，新闻里总会附带说说他们做的事有多么人神共愤，这回的宣判又挽回了多少多少损失。

　　这种新闻发出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让人觉得大快人心。

　　周彪的情绪总会被感染，激动半晌，连把新闻关掉，出门逛街都会继续昂扬。出门后又抬头，总会幻想能感受到天地间都变得风清气正，天朗气清了些。

　　但没有。

　　空气也是如常的空气，天还是以往的那片天。

　　周彪才恍然，审判做出时，那贪官估计都被带走调查数年了。自己早生活在已经改变了的天地间，只是如温水里的青蛙一样，察觉不到个中变化。

　　自己不是想否定把那些人拉下马来的作用，周彪从来不是这样的虚无主义者。

　　只是说到底，谁不想感受那立竿见影的畅快？

　　关键是要立竿见影。

　　而这回。

　　周彪恍然，原来自己感受不到改变的剧烈，是因为以前的自己离风暴的中心太远。

　　一个阴差，自然和整个城市的种种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甚至如果今次不是在工地，如果不是徐斋在与自己打配合，让阴差逃出自己的地盘哪怕一步的话。

　　想干掉这阴差的阻力，不见得比干掉梁道长来的差。

　　周彪呼气，望向工地之外。

　　今夜本来晴朗，可就在阴差的职位完成交接的瞬间——

　　忽有浓烈的阴沉从大地里升起，在螺旋上升，似妄图染指天空，晚风里夹了鬼怪的哭嚎，那是亡魂向生者的狂妄挑衅。

　　新任阴差徐延，刚从奈河中冒出头来，见此情形，忽有些怯怯：“这……这咋回事？”

　　徐斋看了他一眼，先是公事公办的颔首致意，随即解释道：

　　“作为阴差，手下肯定豢养了不少鹰犬。新城不大，但每天引渡亡魂的工作，靠他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

　　周彪点头，指指工地外边爆发的阴沉：“哈，这是以前被阴差压服的鹰犬在造反了？”

　　徐斋点头。

　　徐延张了张嘴，把脸上泪迹擦干，用怯怯的声音道：“我……我要把他们全部收服过来！”

　　周彪和徐斋一起看他。

　　徐延拍了拍胸脯：“我……我想担好现在的工作，当然不能从零开始……把前任阴差的遗产接过来，最方便也最快！”

　　徐斋不语。

　　“阴差的遗产，呵，”周彪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小小旱妖，见她刚归于完整，仍在酣睡，嘴里忽道：

　　“徐延，我有个建议。现在冒头造反的这些鹰犬，你就别接手了，全部摁死就好！”

　　徐延讶然：“为什么啊？！这不是把我本该继承的遗产砸了吗？”

　　徐斋咳了声嗽。

　　周彪耸肩道：“我不信那位前任阴差的手下鹰犬，全部是这样乖张暴戾，职位稍有变化就出来搞事的主，肯定也有胆小谨慎，还在观望情况的人！”

　　“乖张暴戾的，脑子肯定不好，又或许还是前任阴差的死忠，又留他们做甚？”

　　周彪表情温和，像在对后辈谆谆教导：

　　“干掉乖张的，早干，速干，大张旗鼓的干！以最快速度杀出你的威严，这样便能震慑那些胆小谨慎的，只对你接收前任的遗产百利而无一害！”

　　小小旱妖似被周彪吵到，在他怀里翻了下身，打了个哈欠，似要悠悠醒转。

　　徐延点头，摇头，飞快看了眼徐斋，小声道：“……百利而无一害，不尽然吧。”

　　周彪笑起：“怎么说？”

　　“谨慎胆小，说到底不就是墙头草！”徐延恼怒他还在下意识寻求父亲的帮助，捏紧拳头，努力让自己有能和周彪对峙的气势：

　　“把那些死硬乖张的干掉了，‘阴差’不就没有自己的势力了，我不就……彻彻底底成你的附庸了？！”

　　“你……很好！”周彪咧嘴。

　　徐斋却冲徐延冷笑：“没有周先生帮忙，你要靠自己接收前任阴差的全部遗产么？”

　　徐延打了个哆嗦，回首望了望工地外的冲天阴森，咬紧嘴唇道：“……我说错话了。”

　　周彪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哪有说错话？把工地当跳板，边干活边考证的人，又少得了了？我才不介意你之后有什么野心，只要你把我这里的工作做好！”

　　“以及，成熟的大人会把你刚才的话憋在心里，”周彪摇头道：“你知道我是想剪除你的遗产，我知道你知道我的心思，这就够了，这就是大人间的默契。”

　　“大人，哈，”徐延摇头：“我偏不想憋。”

　　周彪大笑：“那就更好啦！”

　　又见，只是在交谈这几句的间隙。

　　外面的冲天鬼气被压制了一些。

　　“是执行处的人出动了，鬼气的异常肯定会让他们出动镇压的，”徐斋偏头道：

　　“如何，我们的新任阴差，要我把执行处的行动叫停，把人头都留给你么？”

　　徐延咬牙摇头：“我不要！光在那些墙头草面前显摆，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在航天局面前，我也要告诉他们今天换人了！”

　　周彪点头，忽的朝工地大门那里指了指。大门应声而开，工匠鬼们在门口分侍两列，有八尺夫人带队，威风的工程机械便是队伍里的骁勇健将。

　　给新任阴差面子，对自己以后也有好处。周彪将这队伍的主位让给了徐延，自己反而像他的陪衬一样。

　　却在此时。

　　那妇人上前来，挡住徐延，没说话，却是伸出因泡了太久而冷到发颤的手，细细整理他的衣裳：

　　“你瞧你，多大的人了！衣服还是乱的……这是不是你离开我时穿的那件？你啊你……我认识纸匠，要不给你裁件新的……”

　　徐延尴尬道：“妈！”

　　妇人的手忽然停下，她默然一瞬，忽的把脸埋进徐延的胸膛里：“……其实你生下来时，是保留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的。”

　　徐延愣住：“我……我当时说了些什么？”

　　“可多啦，你说你只是想解脱，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你说你对不起好多人，你生下来就恨我说为什么要给你生命……”妇人道。

　　“我都不记得了，我……”徐延默然，几分钟后才问：“你呢，妈，听到这些话，你都不难过么？”

　　妇人摇头，脸上泛出无边的自豪：“其实我压根没听你说的内容，我只是在想——天啊，我儿子真厉害，你真的说了好多话。”

　　她将徐延往前推了一步。

　　徐延回头，看着工地之外的大路，忽的觉得自己又重生了一次。

　　周彪亦低头，发现不知何时，小小旱妖已睁开了澄澈的眼睛，在观察自己。

　　“你好？”周彪有些不知所措。

　　小小旱妖歪头，指了指工地门口威风凛凛的队伍：“我，礼物？”

　　周彪一愣，随即大笑：“一天前我还在抱怨我没有百鬼夜行的气势，今天我也有了！对，这是给你的礼物！”

　　“今天咱们不止要昭告天下说阴差换人了，也要告诉大家今天我家的旱妖出生了！”

　　工匠鬼们齐声欢呼！

　　新城阴气森森。

　　工地里无数豪迈的鬼影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