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意志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就是让意志摆脱任性——朱·查·黑尔
话说第一位出场的梁山好汉,九纹龙史进。自小不务农业,只爱使枪弄棒,母亲管不得,怄气死了。父亲拗不过他,花钱为他请过不少武术师傅。
恰逢禁军教头王进遭高俅迫害逃跑路过华阴县,借宿史家庄,因缘巧合成为史进的师傅。史进对武术不是一般的迷恋,在和王进的比试中一招被打倒,他心悦诚服,马上起身诚诚恳恳拜师。因为他一下子发现,自己原来学的那些只是花拳绣腿,不堪一击。由于史太公的恩泽,王进悉心尽力地教授毕生所学,史进尽心努力地学习这个来之不易的本事,半年后十八般武艺样样精熟。史进虽然少年气盛,在别人面前从不服气,但是在师傅王进跟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王进要离去时,史进哭了,这大概是他最佩服最尊敬的人。纵使苦苦挽留,承诺要养师傅母子终老,倾出真情一片,也无法改变师徒二人缘分已尽的事实。
王进终究离去了。
史进每天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天只是射弓走马。他在练武的时候,想必会常常回忆起师徒二人其乐融融的情景吧。又过了半年史太公去世,史进家无人管业,他索性抛弃务农,一心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练武到底有什么用呢?史进大概生性好动,纯粹只是喜欢罢了。在重文轻武的年代,练武怎么看都不合时宜。况且庄户人家小门小户,想做军官武将,上哪里找门路呢?而且全社会对武官持贬斥的态度,做个衣食富足的小地主不是很好吗?
恐怕史进从不这样想,反而会一条道走到黑。为什么呢?
少年时期的史大郎没少听母亲唠叨,甚至频繁的责骂,比如,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干啥啥不行,什么什么第一名之类的。要不然老太太怎么会怄气死了呢?这样的少年怎会不心生叛逆呢?恐怕乡邻中有不少人也是这样看待史进的吧。父亲性子柔和一些,无奈之下也就迁就他,为他找了好几任武师,还为他刺了花绣。这些又会纵容史进的行为,让他一发不可收拾。谁让史进生不逢时呢,一来没有战事,二来没有体育事业。那么他又很想出人头地、赢得一直缺乏的认可和接纳,这身武艺能为他带来什么呢?
一日听说附近山上有强盗,三个匪首已经被官府悬赏捉拿,史进立即召集村邻建立保乡团,毛遂自荐自领首领。
从这里看出,史进很想有所作为,从而证明自己,而且自愿当首脑,他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乡民,也不白费从小一直热爱的武功。
终于等来了机会,少华山土匪缺少钱粮,跳涧虎陈达带人来打劫。史进义正言辞地呵斥后,二人交手,陈达被史进三下五除二搂过来绑住。首战告捷,众相邻喝彩,史进很自豪。这不从小练习的武艺派上了用场,自己再也不是爹娘眼中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儿子,他的心情无比舒畅。这个时候的史进像一个英雄,埋没已久终于横空出世了,告别了那个一无所事的少年形象,来了一个华丽转身。
他意气风发,要再绑几个土匪,一起押往县衙请功!
少华山上神机军师朱武、白花蛇杨春两人,一听傻眼了,史进的武艺如此高强,他们怎敢硬碰硬呢。二人便使了一番苦肉计,在史家庄门前跪着大哭:什么被官司逼迫不得已落草,什么无意误犯英雄,什么三兄弟“桃园结义,同生共死”,恨不得一头撞到史进怀里,让他一并绑了送官。
朱武杨春一示弱,史进马上心软了,他发现原来自己手里掌握的是他人的命运,可以在旦夕之间决定他们的生死存亡,一直以来被打压的自尊心和自主意识像压缩的弹簧一样高高弹起。三人还生死与共,就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这太令人感动了,这不就是人常说的江湖情义!年轻气盛的史大郎英雄劲儿一下就从脚底蹿上了脑门:“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人耻笑我,既非英雄也不是好汉!”何况,“大虫不吃伏肉”,对方跪求服软了,这时下手不是英雄所为,太不仗义了,有能耐就应该在光明正大处使用。于是他放了三人,还以酒肉款待。对方服软了,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高大的英雄形象已经树立起来,想要的已经得到,那么何不手下留情饶恕他们,也给对方一个面子呢?
为什么史进对江湖义气这么认可,朱武的这套操作发挥作用,一方面迎合了他需要被人肯定的心理,另一方面也符合了他需要被接纳的心理。
江湖结拜和江湖义气是一种非正式的、基于共同价值观和情感联系的人际关系。在某些情况下,缺少家庭关爱的人可能会倾向于在这种非正式的团体中寻找归属感和情感支持。他们可能会更加重视这种关系,因为它们提供了一种替代的家庭结构和情感支持。
而此时,史进单单忘了成立保乡团的初衷。
可能在那个年代流行这一套社交行为,至少,史进执着于做个英雄好汉,他脑子里的“英雄好汉”的衡量标准,就是“讲不讲义气”,“做人是不是坦坦荡荡”。而“坦诚”和“义气”对什么人付出、在什么地方使用,史进并不知道,也不关心,至于犯不犯王法似乎并不是那么紧要。
现代心理学家把某些不良人群的心理形成分为两种机制:内化机制和外化机制。在内化过程中又会经历五个阶段:不良交往与模仿的阶段;个体对消极社会信息选择的阶段;品德缺陷与抑制力的缺乏的阶段;尝试获得特定体验的阶段;意向萌发,意图或行为形成明显倾向的阶段。
由于阅历浅不谙世事,一心专注于练武,史大郎对世间险恶缺少生活体验,又哪里来的什么判断!朱武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这番苦肉计轻而易举得手了。这里恐怕还含有一个隐形因素:朱武三人虽是山大王,那也是有点“本事”的人。史进的武术人生中缺少的就是有“本事”的人,他对有“本事”的人都会另眼相看。
过了十来天,朱武三人合计着要感谢救命之恩,夜间遣人送来了三十两蒜条金。史进犹豫一下,他要么还存有一点是非分辨,要么是觉得不该贪财。但是他仅仅是犹豫了一下。既然朱武等人这么恭敬,不收那不是驳对方面子嘛!暂且收了以后回礼便是,那样自己就不会欠着他们什么了。他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借口,朱武三人要的就是这个借口。史进自小家境富裕,不缺钱财,大概不会把钱财太放在眼里。但是开口不骂送礼人,恭维带来的享受史进经历过几回,何况现在是夜深人静时刻,外人怎会知道呢?史进不缺的就是自大和自负。
又过了半月,少华山又派人送来一串大珠。这回史进心理很坦然,第一次的“礼”经历过了,就是那么回事,这次也没什么特别的!史进已经丧失了警惕心,大概还很受用,那三人确实很把自己当回事啊,说不定他还有点飘飘然:“既然朱武三人这么敬重我,我也回份礼。”杀猪宰羊置办新衣给少华山送去,朱武三人大喜,史进不再是少华山的障碍,江湖上反倒又多了一个朋友!一来二去,双方来往密切,情谊相投。不经世事的少年从一开始要缉拿盗匪保卫家园到渐渐的跟强盗做起了朋友,史大郎怎么能够对付这三个江湖匪盗的花言巧语和叵测心机呢?
胆大吧,山上的金银珠宝是什么来路,半夜里,鬼鬼祟祟和强盗你来我往。刀尖上行走很有诱惑力呢,好奇心好胜心忐忑心自负心侥幸心攒在一起,化作了一首魔鬼的勾魂曲。史进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泥潭,他以为自己处于主动的地位,有能力控制住局面,那只脚想收随时可以收回来。
在无知少年史进的价值观念里,“义气”是第一位的,有人捧着我就是讲义气。就像旧社会里闯江湖的人,我重义气给你面子,你重义气也给我面子,大家相互抬着,身份似乎高贵了,出门也都好办事,既利己又利他。具体你是干什么的我又是干什么的,不问最好,即便知道了也无妨,既不干涉,也可以全装不知道。
在法治薄弱社会失序的时代,这样的现象不少见吧?老实本分的举措,各种规则秩序的约束,这些条条框框最终套住的只有“无能”的人,而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穿梭于黑白两道的人,往往被民间称为手眼通天的“能人”。凡是社会“能人”都是既让人羡慕也让人尊敬的人,更是让人畏惧的人。
恐怕史进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吧。
史进凭仗的是一身高强的武艺,他觉得自己有十足的底气。因为,他过分看中自己的“勇”和“义”,而往往忽略了他缺少的“谋”、“道”。不是他不想,只因为那时他太年轻,过早失去父母的保护和教导。少年史大郎在社会上剩下的唯有一身孤勇,这也导致了他的犯错成本极其高昂。
凡事会应了那句话:出来混是迟早要还的。
转眼到了中秋节,上山送信的庄客王四醉酒倒在林中,被猎户李吉搜身拿走了金银还有少华山的回信。匪首价值三千贯,能不去告发吗?那些人可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啊!于是史进和华阴县府悬赏捉拿的盗贼互同款曲,有了真凭实证。官兵在八月十五这天夜里,蜂蛹围堵,把史进和三个山大王困在了史家庄里。
这个时候的史进还没有认真想一想是不是要认罪自首,朱武三人马上又拿出了前一回的戏法:“不要被我们连累,你是良人,尽可以绑了我们送官。”三个强盗仍然表现出一脸的“义气”。
出卖?背叛?那不让江湖人耻笑!“英雄好汉”最不怕来硬的,史大郎索性一刀杀了撒谎的王四,放火点着了自家的庄子,伙同朱武杨春陈达杀出重围,顺道还砍了告密的李吉。
为什么史进做得这么绝,人杀了,家园不要了?庄客们不管了?史进有自己的逻辑:这时候屈服官府有诱骗朱武三人陷入圈套的嫌疑,这样做为人不坦诚不仗义!“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我。一同生一同死也落个英雄好汉!”既然你们看得起我,给了我极大的尊重,那么,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他要紧紧抓住这份权力。这时候的史进会不会还有担心失去英雄形象变为囚徒的恐惧呢?好不容易打造的人设崩塌了,这才让是让他铤而走险的真正原因吧。
为了证明自己做人“诚信”,保住自己的“忠义”形象,只有反杀这一条路可以选择。那么,庄子里的其他人,跟随自家多年的庄客王四,被史进指派与强盗往来送信,因为喝酒事情败露,就该死吗?猎户李吉拿了王四身上的金银是有贪财的意图,告发官府想得到赏钱难道不应该吗?社会良民为了家园安全应该挺身而出啊,怎么在史进眼里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了呢?史进看到李吉没有丝毫犹豫,一刀砍死。庄子被一把火点着,庄客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一些人被史进裹挟着上了少华山。
我失去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手,我犯的错误要找人背锅,那些背锅的人就是我发泄愤怒的对象。虽然,我没有为自己负责任的能力,更没有挽救残局的能力,但是,我有毁灭一切的能力!乡亲们,就随他们去吧,反正不能毁了自我心中的崇高形象。
手粘鲜血、身负人命的史进不甘心落草成为土匪,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身后破败的家乡扔在脑后,拍拍屁股,他想去投靠师傅王进:“我是个清白好汉,得讨个出身,求半世快活!”这就是史进的人生追求,他大概也是想靠习武练艺像师傅王进那样混出个功名来。无奈,王进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二人缘分不够深,那时他们母子尚无处落脚,怎么能够去渡他这个徒弟呢?
无人指引的史大郎年少无知,意气用事,行为莽撞,过分看中那点虚荣的“好汉”名声,以为做了“好汉”就可以赢得世人的认可和尊重,人生就有了价值。他不知道人生的道路该朝哪个方向走,轻而易举地被人利用上道还自我感觉良好,直至闯了大祸却不知轻重。他的做人标准和社会秩序产生了巨大冲突,他没有选择遵守社会规则,而是为了虚假的自尊坚守自己心中的“好汉”标准,那么,他以后的人生道路就可以一眼望到头了。
如果他老爹史太公还活着,看到现在这个结果,也该会被气死。总之,史进就是一个坑爹坑娘的蠢笨小孩!
史进一路寻去,也没找到师傅王进在哪里,随身带来的钱花光了,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点。终日衣食得不到保障,躲躲藏藏更不痛快,遂过起了“剪径”的强人生活,至少,这个套路他了解,朱武他们干的就是这个勾当。这时的史进早已不是那个富户子弟兼良家少年,拦路抢劫甚至谋财害命对于他来说,将成为家常便饭。看看他与鲁智深在红松林偶遇后,因要帮鲁智深夺回包裹顺便泄愤,在瓦罐寺里追杀崔道成、丘小乙僧道两人的经过。虽然这一僧一道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史进杀道人的手法可谓干净利落,猛,准,狠。原书是这样写的:史进大喝“哪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史进踏入去,调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肐肢肐察的搠。
想想这个场面是多么的“血腥、恐怖”,简直是“少儿不宜”限制级别的片子。比起第一次杀王四和李吉的时候,史进更是多了不知多少愤恨和无情,他把被毁掉的人生恨意全部发泄到杀戮当中。当初被少华山朱武三人拉拢腐蚀,他的人生价值观已经发生了根本改变,良民和不法之徒的界限被他涂抹的一片模糊。抵御匪盗缉拿送官保护村民从来不是他练武的终极目的。史进被虚荣心驱使,被江湖的“义气”蒙蔽了心,对江湖“英雄好汉”抱着虚假的幻想,他想挣脱束顺从心意,过心中想要的“快活人生”。
他的眼睛只看眼前,却看不到身后。
走头无路的史进,只好转身投奔了少华山,兜兜转转,终于落草成了一名强盗,从此也不再说““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玷污了”的话。不知史进有没有后悔,尤其是面对朱武杨春陈达三人的时候,那时,他还在乎他们四人之间的江湖义气吗,他们相处的还融洽吗?最好他是个思想简单情感线条粗糙单一的人,那样,他还会活在他的“江湖义气”之中,生活还能有一点点快乐!
一个人虚荣心和权力欲太强又急于出人头地,这种自我凸现的强烈欲望得不到有力的抑制,一旦周围没有合法的渠道来实现欲望,那么非法行为就会成为不可遏制的手段。
史进在农庄里不事农业,也做不好农业,在以农为根本的社会里大概率会被村民嘲笑甚至贬低。光靠祖上遗产过日子,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富户子弟。而自己学了一身能耐无处可使,又不能为自己和家族脸上增光,史进强烈的自我价值感无处寄托。他认为结交江湖好汉能让自己与众不同,自身的实力得到了对方的认可和赞赏,传播到江湖上,还会让更多人尊重自己。
史进在社会上见识不广,经验很少,缺乏应有的自信,这让他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加上血气方刚,爱习刀弄棒,对于冒险的行为有天生的向往。母亲对他的严厉管教,甚至是训斥贬低,让少年时期的史进要求独立自主的成长需求遭受挫折,在母亲死后,这种未被满足的欲望反而强力反弹,成为一个叛逆少年。
朱武杨春陈达与史进大谈占山为王的生活,三人有意无意的暗示,对法外生活的刻意绚染,勾起了史进的好奇心和模仿欲。变化无常的强盗生活与农庄的单调无趣、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形成了巨大差别。打打杀杀的危险经历,大吃大喝的集体放纵,躲躲藏藏的惊心动魄,有猫捉老鼠般你追我跑,又有侠盗奋勇出击的个人主义。这样的冒险游戏,既欢乐开怀又新鲜刺激。这些对于血气方刚、不安于现状的年少史进,都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浑身荷尔蒙迸发的史大郎却缺乏冷静理智的能力,他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通匪败露的那一刻,他的情绪失去了控制。因为他和强盗的聚会遭到了破坏,他们之间的愉快来往遇到了阻力或障碍,他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的风险,他的人设即将崩塌。这时,史进体内的肾上腺激素激增,他的行为发生了严重的失控,于是就把遭遇到的挫折转化为对他人的攻击,首先的目标就是庄客王四。他认为这场灾难是王四的“失职”造成的。史进不会从自身找原因,他的无知愚昧、认识的偏见和固执、情绪和意志的冲动、个性的不安分和自大自恋、以及对犯罪动机的无意识,这一切最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有人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可是,这句话对于已经迷失自我的人,来得太晚太晚!那些人总是固执地说,我可以控制进退的脚步,我可以掌握交往分寸,在这场两人的“探戈”中,可以做到及时抽身。他们不知道,当一个人的欲望被另一方勾起来的那一刻,他已经丧失了分寸,丧失了掌控。
走错一步不知反省,下一步一定也是错的。历史的长河中,从来不乏这样的事例。在现代社会里一样,甚至在自己周围,依然可以看到相似的人类似的事。人们在贪图小利贪慕虚荣的那一刹那,自己已经钻进别人的圈套。自以为是猎人,凭借狡诈的心机或是技艺能力想在别人那里获取利益,可是他意识不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入囹圄,终成为猎物。从此身前身后已是两个世界!
人性原来就是这样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