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道规以为能蒙混过关时,堂中的乐工和舞姬都退下去了。
一人长身而起,轻轻拍了两下手。
所有的嘈杂声烟消云散。
刘道规望着这人,头戴镶金纱笼鹖冠,敞开身上的白领狐裘,身材高挑,眼神颇为犀利,只是苍白脸色中带着一抹潮红,都已经是冬天,竟然穿着木屐,还拿着一柄羽扇扇来扇去……
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名士风范”……
这种扮相不用问,便知是征虏将军,青州刺史桓弘。
“诸位,今日陛下有诏令至,责问失粮之事。”
堂中立即鸦雀无声。
难怪完全这么火急火燎的赶回,原来是皇帝的诏令到了。
如果只是司马道子的文牍,征虏将军府可以敷衍了事,但皇帝的诏令非同一般,桓弘不敢不从。
王恭、殷仲堪、王珣等人正是皇帝扶持起来,以压制司马道子一系。
连皇帝都下诏了,说明朝中两派的内斗越来越激烈。
坐在上首的清官雅士要么自酌自饮,要么幸灾乐祸的望着下首的浊吏。
其中好几道眼光投向刘道规,居高临下,带着天然的优越感。
只见一人站出身,宽衣博袖,跟桓弘一样,脸上都挂着病态的潮红,“回禀使君,粮草军械,向来由中兵参军负责,孙易之已死,当由新任参军主理此事。”
才三两句话,就推到刘道规身上,看来是早有默契。
身旁的高珣轻声道:“长史荀信之。”
“中兵参军何在?”桓弘低喝一声。
该来的始终未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属下在此。”刘道规起身,走到堂中,拱手一礼。
“汝入军府多日,想必早有耳闻,限汝十日查清此案如何?”桓弘眯着眼,上下打量。
十天时间绰绰有余,刘道规早有心理准备,用兄长刘裕的话说,既然上了秤,便愿赌服输,“十日之内,属下定查清此事来龙去脉!”
堂中顿时议论纷纷。
粮食消失都两个月了,一直没有眉目,刘道规初来乍到,便口出狂言,自然引起有些人的不满,当即就有低声嘲讽。
晋室从上到下就这种德性,做实事不成,拖后腿的大有人在。
前有祖逖北伐,后有谢玄,都是这么活活气死的。
“大善,汝若能了结此事,某上表朝廷,为汝请封城阳太守。”桓弘抬手就是一张大饼。
城阳太守,五品,刘道规若能担任此职,刘家立即一跃而起,从寒门跻身小士族。
诱惑不可谓不大。
不过现在城阳郡在燕国手中,属青州,桓弘只需上表朝廷,便能以青州刺史的身份侨置城阳郡。
反正现在广陵头顶上压着四个侨州,再多一个侨郡也不算什么。
虽然无实土,亦无实权,比不上江南的实郡,但其品类摆在这里,他日大有可为。
周围皆投来羡慕嫉妒之色。
只是刘道规心中微觉诧异,自己初来乍到,桓弘为何如此抬举?
是为了拉拢彭城刘氏?那也应该去找刘牢之或刘敬宣更实际一些。
还是看在王谧的面子上?
王谧的一句话,相当于魏时的“月旦评”,直接给刘裕和刘道规下了评断。
魏晋一向有品评人物的传统。
当年魏武帝微末时,先找乔玄品评,得了一句:天下大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屡次求大名士许劭“月旦评”,得了“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价,名噪一时……
刘裕和刘道规受出身琅琊王氏的王谧品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当然,别人不是真的看重刘裕和刘道规兄弟二人。
而是花花轿子人抬人,看重王谧身后的琅琊王氏……
“多谢使君,属下定肝脑……”
刘道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当场就有人朗声道:“启禀使君,属下只需五日,便能查出那三千石粮食去向!”
一人拱手而出,与刘道规一样,穿着一身素青袴褶,相貌儒雅。
“刘谘议此言当真?”桓弘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
刘道规上下打量,彭城刘氏每年上巳节都会祭拜祖先,族中成年之人,多少打过照面。
但这位刘谘议却从未见过,想来应该是另外两支刘氏。
谘议参军,两晋公府皆置此职,掌谘询谋议军事,地位在诸参军之上,是能跟桓弘说上话的人。
“属下刚刚查到此事与天师道有关,前任中兵参军孙易之正是天师道中人!五日,此事便可水落石出!”
这位刘谘议越说越来劲儿。
刘道规却是心中一震,自己刚刚查到孙易之身上,他也查到了,这也太巧了。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桓弘甩出一个“城阳太守”,他就蹦出来来,明显是来截胡抢功的……
望向高珣,他也一脸茫然和惊讶。
“刘参军意下如何?”桓弘望向刘道规。
“属下初来乍到,不熟军务,唯恐误了使君大事,刘谘议智勇双全,定能如期查清粮食去向。”刘道规巴不得有人能顶上去。
此事牵扯到天师道,虽然查到了孙易之头上,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孙易之是天师道的人,出了事,完全可以逃亡,为何还要自尽?
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各种疑点。
再则,广陵上上下下都被刘道规翻了一遍,依旧没找到粮草藏在何处,这个刘谘议他就能找到?
“既然如此,那就交给刘谘议,来人,赏酒!”桓弘眼神闪动,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属下领命!”刘谘议煞有介事的单膝一拜,接过酒樽,一饮而尽,还将被底晾出来给众人看。
立即引来一片恭维之声。
刘道规悄摸摸的返回自己的坐席,心中顿时一松。
城阳太守虽然有些可惜,但风险也大,再说自己刚来,根基不稳,也不清楚征虏将军府的水有多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别人愿意去就让别人去好了。
来之前,舅父萧源之就提醒过,别跟桓氏太亲密,朝廷两派的内斗,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刘道规的本意是在此地安然混上几年,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等到天师道起兵作乱,在战场上凭真刀真矛杀出一个军功出来,然后培植自己的部曲,在北府军中扩大势力。
彭城刘氏走的是军功路子,一步一个脚印。
而且桓弘安的什么心思,谁也说不准。
“此人刘毅,字希乐,小字盘龙,沛县刘氏,其父左光禄大夫刘镇。”高珣当即就将这位刘谘议的底细扒了出来。
都是姓刘,一个老祖宗,但早就形同陌路。
连同宗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同姓。
在利益诱惑下,亲兄弟尚且拔刀相向,跟别提间隔了四五百年的同姓。
“盘龙?看来心思不小。”刘道规端起酒樽与高珣碰了一下,此前也听过他的名头,彭城刘氏以武立宗,沛县刘氏走的是士族的路子。
高珣惋惜道:“城阳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