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浮岚城的青尘客栈,来了两桌客。
客栈么,做的就是人来人往的生意,不过两桌客而已,有何稀奇?
还真就稀奇了,这两桌客,是青尘客栈自华家出事后接到的唯二桌客。这两桌客人一来,让客栈掌柜的看见了希望。
那一天,一场大火,掌管浮岚城的华家一夜之间覆灭,城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向莽山城请的援还没传消息来,百姓闭门不出,做小买卖的也没了踪影。昨天还人来人往的街道,今天就冷清不少。
来的这两桌人互不认识,看上去也毫无关联,各往一边。
先说第一桌。
第一桌来的是两个豪客。
二人一进客栈,先包了最贵的雅间,点了最贵的佳肴,又拿最贵的茶水漱口。明明端的是财大气粗的架子,但对着做工用料皆不凡的碗筷下意识就想揣进怀里。
店小二在旁伺候着,听出来这两人应该是夫妻。
为夫者,脸长而嘴尖,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身体消瘦,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暂称之为尖嘴夫。
为妻者,高颧骨薄嘴唇,模样生得刻薄。脸上抹着劣质的脂粉,红红的两坨看上去就如猴子屁股般可笑。暂称之为猴腮妇。
两人都穿一身看上去还算体面的细布衣裳,但小二却眼尖看见,那衣服内里别着当铺的标。原来就连这点体面,也是他们租借来的。
小二感觉不对劲,想趁着上菜的当口去向掌柜的说说,那尖嘴夫就象看出来店小二的疑虑,豪气地拍下一张银票。
大面额,够吃空这客栈六十多个菜色两百多次。
小二手脚麻利,饭菜端来时还能听见刚出锅的油和盘子相煎熬的吱吱响声。
夫妇俩笑没了眼,底层穷鬼一朝翻身的痛快感冲刷着他们。
尖嘴夫扬着那银票,笑的露出一口缺了几颗的牙床。唾沫星子象是要到各地开花结果似的冲进饭菜里。
猴腮妇也眉开眼笑说着什么。两人用的口音浓重的方言,每说一句脸上就扑簌簌掉粉,掉进茶壶又浮在茶水面上变成薄薄的一层,又被分别倒进两个人的杯中。
店小二一度怀疑这对夫妇是不是想谋杀对方。
好像是自娱自乐够了,夫妇俩转头冲着小二说话。小二知道他们是要听吹听捧了。在客栈做工这么些日子,他踩穷捧富媚言谗色的业务已经相当熟练了。
店小二露着笑模样,对那些养尊处优的天然富要不留痕迹地吹,但对这类身心都匮乏的暴发富,就要十足露骨地吹。
聊了几句把夫妇俩哄得又加几道菜,这一桌的开销比上往日的五六桌。所以虚点儿,对大家都好。
“那什么,你,华府怎么去?”尖嘴夫边狼吞虎咽吃得象个几辈子没见过肉的难民,眼神居然还能四处溜着转。
“可近了,您看看窗外。”小二眯笑着眼弓腰道。
“没见着啊?”猴腮妇大半个身子探出窗,两手上沾满油水,差点要抓不住栏杆摔下去,摔进下边那堆废墟去。
“就是那堆废墟呀。前日大火,一夜里都烧没啦。”小二摸不准这是华家的仇人来开刷,还是华家的故人来缅怀。
要不是青尘客栈倒霉催的和华府比墙而邻,生意哪会如此冷清。
“小的多嘴一问,二位找华家是要?他家可是烧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了。”小二道。
“他……欠我们好多钱……”突闻噩耗,夫妇俩愣了,摁住银票,又大吃起来。
这回吃得象是活着的最后一顿。
小二心中起疑,但夫妇俩要他退下,他就悄然退到门外。
所以当夫妇两个吃得溜圆滚胖,蹑手蹑脚出来时,一个憋不下去的嗝冲着小二就打了出来。
那个嗝,就好像满汉全席统统掉进泔水,又一样样捞出来的味道。
“二位的账……”小二躬身假笑,身后几个高壮的伙计站成高墙,将他们团团围住。
“拿着华家的银票想付账?呵?华家的票子现在就是废纸!”小二将夫妇二人炫耀的银票一把抢过,果然,是作废的东西。
“别弄坏了店里的东西!”掌柜的在楼下抬眼喊了一句,转过身来又麻利地为另一桌客人结账。
这桌客人也是一男一女,但稍微看看气氛就猜得出来二人是主奴。
女人声音尖细娇媚,戴着面纱遮着半张脸,看不出年纪,身段妖娆。
男人眉眼平凡,一身灰色布衣相当不起眼,给人感觉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尘埃。
根据对话,男人叫耗子,女人叫沈夫人。
“那两个人,靠送去那个孩子得到横财,又因为那个孩子引发的大火一无所有。”沈夫人轻笑,那声音像羽毛一样挠得人心痒痒。
“呐,掌柜的,他们付不起钱,你们怎么办?”沈夫人柔声问道,直接让年事已高的掌柜骨头一软。
“一般是做工抵债,但他们那模样在店里做工要影响生意,而且万一有病,出了事就麻烦了。莽山城的军营一直缺苦力去修缮,等会儿把人卖……啊不,是介绍,介绍去做工,那样多少能回来些本。遇到这种倒霉事,受损的还是我们店里呀。”掌柜的啪啪打着算盘,“还请稍等片刻,有找零的一钱银子。”
“这里口味不错,我很喜欢,多的就不要了。”沈夫人笑着摆摆手,带着几乎一言不发的灰色仆人走了。
直到沈夫人身影看不见了,掌柜的才收回看呆了的目光,笑呵呵掂了掂刚挣的银钱,亲切地嘬了它们一口,才拉开钱柜。
一拉开钱柜,掌柜的就愣了。
他日日夜夜数的那些钱,少了一点。刚收的那点银钱放进去,又完美无缺。
沈夫人正因为戏耍老掌柜心情好了些,也就难得有耐心地等到了那两个被拖进废墟暴打一顿的夫妇。
那夫妇俩鼻青脸肿,女人的首饰男人的外衫都没了,丧家犬一样的被赶进去莽山城军营做苦役的队伍里。
“你们,想不想要这个?”沈夫人晃了晃手里金黄色的东西。
夫妇俩看直了眼,鸡啄米一样点头。
“呐,给你们个活干,顺道的事。”沈夫人眯眼,从耗子手中接过一瓶粉末。“你们正好要去莽山城修军营,帮我把这个东西带过去就行,之后我会来找你们取。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给你们三倍,怎么样?”
“干干干!我们干!”夫妇俩忙不迭一口答应下来,接住那金黄色的东西,不敢置信地咬了一口。
“是金子!真的金子!咱们太走运了!”二人欣喜若狂,但又碍于不远处还有监工在,只能憋着气颤抖。
“喂!你们两个!难道想逃吗!那位夫人,请离他们远些!免得脏了您的衣裳!”监工舞着鞭子把夫妇俩抽进来。
监工不过眯了一会儿,就见队伍乱七八糟,自己嘴里也感觉怪怪的很不舒坦,火气一下冒上来,没顾忌这些人还要做重活,手腕一抖,青紫的两鞭子就赏了下去。
等那一队人被带走了,沈夫人才嫌恶地擦着手,眼里的万种风情都没了,瞪着耗子:“为什么是金牙?”
“你要我拿值钱的东西来……那些人里面只有这个。”耗子面无表情,声音嘶哑低沉,身体上倒真的象一只老鼠一样做好了挨打准备。
只是打他的话,倒还显得仁慈。她比打人更狠的手段太多。
“嘁。”毫不反抗的玩物让她没有兴致。罢了,总归还有更有趣的事情等着她。
“那瓶用华家家主的尸身从老毒物那换来的引子,能不能也象这华家一样,痛快地把苏家也引爆,毁灭呢?我,很期待啊。”
沈夫人手一挥,数十个身形敏捷,原本易容成普通百姓混杂其中的人,就悄无声息地聚在她身旁。沈夫人满意地轻点手指。
“呐,六闲客居的各位可要敬业啊,接下来,就随我去莽山城看看热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