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不会下雨的云
一场暖春已经压倒冬风带来新绿,然而长安城里许多人的严冬才刚刚到来。
小石头踏进酒馆里的立时就察觉到卢老板的异状。
今日的卢老板没有躺在他那藤木摇椅上继续透过一扇窗看黄昏,而是一个人立在窗前神色莫名。
那种神色小石头起初是没有办法明白的,因为那似乎是许多种许多种情绪杂糅在一起汇聚成的一股神态,小石头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他的手上攥着一张字条,小石头见他神情莫名便立在一旁没有言语。
孙归去踏到近前,卢老板将手中攥着的字条递给孙归去,而后回过神继续看那长安城的黄昏。
孙归去在看了那张字条后表情虽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眼中有一股淡淡地哀伤让小石头看得分明。
见到孙归去的哀伤,小石头便感觉出来从卢老板身上散发的复杂感情的一种巨大的孤寂,卢老板的身影似乎一下子萧条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卢老板除了跟孙归去喝酒醉过一次酒出了丑态之外素来都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言行自然而洒脱,从来都不像一个悲伤的人。
感受到卢老板的孤寂,小石头终于意识到那张字条与谁有关。
孙归去在冷着脸杵了一会儿后还是把那张字条递给了小石头,小石头小心翼翼地接过转而展开在自己面前。
是信条,很简短的一句话,短短地只有十二个字,但就是在看见这十二个字小石头开始明白卢老板那副神情的意味。
病死故地,历历前尘,烟消云散。
这十二个字在小石头眼底像是给卢老板的坚守下了最后通告,无论事情的真假都代表着卢老板五年的等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但是这个结果是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
小石头第一次来故里酒馆的时候就听卢老板说他在长安城的五年是为了等候一个故人,卢老板之所以喜欢看长安城的黄昏也是因为与这个故人的约定。
曾经有一个人与卢老板约定要一起看长安城的黄昏,但是这个人却没完成自己的誓言弃他而去。
而后卢老板来到这座天下人都向往的巨大城池,来到那个人的故地,走进这条乌衣巷,用他手眼通天的能力在这条没有故人的小巷子里开了一座没有客人的酒馆。
酒馆叫故里,这又是谁的故里呢?
是卢老板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的故里,还是卢老板自己的故里呢?
小石头知道,卢老板的故里从来都不是一个自己能够体会能够明白的地界。
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小石头很自然就体会到了卢老板那副神情的意味。
孤寂是与“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孙归去相仿,但在这股孤寂之下,是一股莫大的哀伤,哀伤之沉重足以令卢老板五年辛苦的等待化为飞灰。
在这股哀伤的后面还藏着什么呢?
有欣喜,有茫然,有难以言明的失落,还有那来自与五年前决定的解脱……
当小石头开始明了卢老板复杂的神情,卢老板的悲哀便在长安城落日的辉光下生长成了一棵通天的玉兰花树。
巨大的玉兰花通天如山岳,遮天蔽日拦住所有冲向他的光辉。
当小石头看着黄昏的卢老板身上洒满了太阳的余晖,他意识到原来卢老板也是一个走失在人世间的旅人。
小石头记起来第一次踏进故里酒馆时看见在看黄昏的卢老板便问他,“为什么不去楼上?”
透过一扇小小的窗只能看见黄昏铺在天上的一层红黄色的沉哀光芒,连落日都瞧不见又如何能看的尽兴呢?
卢老板说小窗里有意境,小石头起初不能理解,他也没办法去理解卢老板为什么日复一日地守着一扇窗看长安城的黄昏……
直到这一天他看见卢老板浑身落满黄昏,他开始发现——
卢老板不是在看黄昏,而是在等待黄昏。
小石头从来都不喜欢看黄昏,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人生会成为黄昏里的光彩。
为了一个人独自在深巷里静守五年……
小石头自认为做不到,小石头很清楚自己的品性——事不可为,远遁三千。
卢老板很蠢,在小石头的眼里这是一种很蠢的做法和感情。
可是他没有办法说什么,因为这种蠢是人世间为数不多的珍贵之一。
如果这天底下没有卢老板因为一个人守在无人的酒馆五年,如果这天底下没有叶回桑为了忘忧娘十二年年复一年地跋涉千里,如果这天底下没有忘忧娘用三年翻越三十二座大山在遥远的天山尽头找到叶回桑……
这天底下如果少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那这人世间将会是何等的薄凉呢?
有从西天雪山回来的酒客说过:天山的风雪像吹进人心底里的欢喜一样刻骨铭心。
小石头一点点将自己流露出来的情绪收拢住了,他一点点把自己的心灵裹紧,不让它们把内心变得空落落。
小石头倒了一碗热茶,但是卢老板并没有理会,直到天外只剩下一层昏光也依然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
小石头打算在酒馆里过一夜,但是孙归去将他提出了酒馆让他回去。
孙归去从酒柜里拿了一壶酒,他倒了一碗酒喝干净了沉默了半响才问道,“什么时候走?”
“在查。”
卢老板的声音没有喜怒哀乐,孙归去抱着剑在他身后立了半刻,而后不发一言走出了酒馆,并将酒馆的大门带上了。
孙归去走后许久,天上的黄昏没有了,只有一层淡淡地天光提醒着世人长夜即将到来。
桌上有一壶酒,还有一张陶碗里满满的也是酒。
故里酒馆的灯盏熄灭了,连着整条乌衣巷黯淡一片。
但在乌衣巷的深处,一座荒寂许久的宅子里,有一个人伶仃大醉。
这座荒宅里有两棵树木,一棵二十二年的松树,一棵十九年的银杏。
五年前,卢老板亲手将这两棵树木从遥远的苏州、枭阳移植到这座长安城。
也是在五年后的这个深夜,卢老板亲手持板斧将两棵寄托了他所有期望的树木砍伐而断。
松树朝北倒地,银杏树往南而卧,至死都没能枝叶相交覆。
伶仃大醉的卢老板倒在两棵树木之间,头朝西天脚向东山,背靠幽冥面对寒夜……
“你怎么……就走了呢……”
临近一座长有海棠树的宅子屋顶,孙归去端坐在卢老板抬眼可见的地方昂头看着天上漆黑的夜云:
“风缠绕思念
缠着我与你相见
……
从未想过要站在云巅
只想一生与你相伴
开在天边的烟火再绚烂
敌不过你一笑
让我心安
其实我一直藏在云端
你若春风我心飘然
不近不远默默在你身边
陪你暮暮朝朝护你周全
”
在卢老板身处的宅子门口坐着的一个小胖的身影抱着双膝正在安静地聆听着这首熟悉又陌生的歌曲。
……
这一日,南城起大风,席卷三十里——
林木萧萧,
暗无天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