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夏初,室外尚不炎热,但房内却已倍感憋闷,这让在学堂中对先生正在讲述文章架构一学无甚兴趣的孙云帆更是如坐针毡,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垂直插在不远处树木躯干上的小物件,心生回忆。
这小物件本是由孙母赵箐用木头雕制而成的发簪子,两掌来长,前端呈椭圆型,起初是在此处刻了一对鸳鸯的,颇为精细,后来赵箐又做了一副令自己更欣喜的,便随手将其放在了柜头,也不理睬。孙云帆察觉后,暗衬:不富裕的家中各项器具都应尽其用,放在柜上积灰成何体统,不如由本小爷拿到郡城里,找个爱美的丫鬟哄其买之,换个画本回来以慰无趣又平凡的人生,岂不妙哉,便不多想,拿起,揣袖,整衣,端颜,随口应付了句正在收拾饭桌的赵箐便走出了家门,望阳村是离郡城最近的村子,道路平坦,跑上片刻也就到了。
出门已近午时,孙云帆来到海边准备给木簪做些简单的清理,刚要蹲下,却被远处一团亮光恍到眼内刺痛,一欲躲避,脚陷软泥竟将自己放倒在了海滩上,短暂恍惚后踉跄爬起,已然是满身泥污,孙云帆大骂晦气,自知现下如同乞丐般模样如何再去得郡内,遂是一边骂街一边整理衣物,原本忙着各项活计的人们听得嘈杂便也下意识的看去,见是孙云帆,因对其小闹不断大闹没有的秉性早已熟稔,也就无人去理睬,继续自顾自的忙着。大块泥土掸净后,孙云帆毅然决定把将那晃眼的物件“五马分尸”以解“污身”只恨,但他突然意识到污身这个词可能不太恰当,一时嗔怒之间也没想到什么更好的词语可做替换,摇了摇头也就不再去想。
为防再次吃亏,他小心绕了半圈,从背阳处走了过去。走近观瞧似是一块乳白色近乎透明的石头斜插在沙滩上,孙云帆看定后就顺手将其拿了起来,刚接触到皮肤,就感到一股淡淡的凉意,因太过晶莹剔透,他将石头放在手掌上后便品鉴起来。只见这石头比他的手掌还要小很多,四角尖尖呈菱形,似乎只有两寸长短,从一侧可以较为清晰的看到对面,比正常视野差不了多少,石头带着凉意,但似乎并非是因长久泡在海中的短暂冰凉,更像是它自主的在向外散发着的清凉气息,这气息孙云帆十分熟悉,正是海风。此外石头上还贴了几片鱼鳞,因为颜色一样近乎透明又很微小孙云帆差点错过了,为了便于查看,他转过身去面向正阳,突觉一束看不到路径的强光从自己左侧脸颊射出,笔直的照在了身后不远泥土处,形成一个椭圆光斑。
孙云帆心想:是了,刚才我就是被这个强光晃倒的。
再回头查看石头,孙云帆惊奇的发现原本贴附在上面的鱼鳞却高高翘起,迎向了太阳方向,也正是这晶莹剔透又会自行转动的鱼鳞和石头形成的夹角造成了阳光的聚集和折射。
“向阳的鱼鳞?”孙云帆猛地想起老爹收藏的西海渔志里有过记载,在无穷尽的西海深处,栖息着大量奇鱼猛禽,其中被发现过的就数这“鳞光鱼”最为有名,据说其肉质鲜美似非凡间之物,也是当今皇上点名索要过的食材,鳞片在脱离肉体之后亦可有感于太阳数日,之后方才枯竭,真可谓一尾千金,很多富商和达官贵人选择将其留下饲养,做为门庭装饰和一种可供炫耀的标识。
这么说来这石头定是从西海深处漂流而来,念及此处,年少的孙云帆哪里承受的住这般激动,兴趣大起,寻宝探险本是青春所爱,更何况现在自己比听书之时更加身临其境,他曾听父亲酒醉后说过是去过远海的,但却没有向往常一样跟外人和家里人叨叨过这段经历,便迅速将石头揣入怀内,往家中跑去,定要听父亲讲讲那深海出游时的故事。
孙云帆曾听村中老人讲过西海深处颇为凶险,旋涡与暗礁迭出,狂风骤雨不提,似乎还有海底火山亦曾喷发,私自远洋必有去无回,因过于艰阻,捕猎鳞光鱼便成为了官府的特批公事,必须由郡守颁布特令且根据不同时节和天气情况,调配坚毅官船和捕鱼工船组成船队,互为依托,并从西海附近征调水手、渔夫,配齐一应给养、罗盘等装备,祷告上天祭祀稷神之后方可出行,甚为严谨,如若安然丰收而返,涉及的海边诸村还要斋戒三天还愿,以谢天神宽慰之德。
不多时,孙云帆已回到家中,看见赵箐还在做饭,也未打招呼,快步进入内室寻找父亲,孙静水此时正斜倚着枕头,半躺在床上神情恍惚,床底下散落着没有喝完的酒壶,已经在地上溢出了一些,因为房内酒味常在,赵箐也早已不跟他共寝,偏远小村就是有地方大的好处。常年的曝晒早已让孙静水的皮肤变得黝黑,恶劣的饮酒习惯也使得眼角下搭,消瘦的脸颊无任何神采,一个八字胡此刻还挂着不少酒滴,此等做派,若非得益于身高体长有助于钓鱼捕虾,恐怕早已成为废人。
见父亲并未醉倒,孙云帆直接说到:“父亲,孩儿有事要向您请教。”听见了呼唤,孙静水睁开一只眼撇了一下孙云帆,不耐烦的说到:“请教什么请教,你打渔也会了,抓兔也学了,连你娘的手艺也干上了,你没什么可找我请教的,去去去,给我打几两酒来,再给我配个辣椒,然后请教你娘去。”
孙云帆心切更不答话,直接问道:“父亲,您可曾去过西海深处?”
一直面冲墙在不断哼唧的孙静水突然一愣,但旋即又复醉样“没去过没去过,没来由地问它作甚?快拿酒去。”
孙云帆绝不是天资聪颖的人,但也是被母亲评价过“这孩子还算聪明,就是用不对地方,还爱偷懒,也不知道以后能干点啥”,他从小便为了躲避父亲醉后的长篇大论和乱性之举上而在察言观色一技上下了苦工,也曾数次在感知教训和祖宗大能的故事要降临之前用话锋巧妙化解,所以孙静水的迟滞没能躲过孙云帆的心思,他已知道父亲一定是去过的,可能是嫌麻烦不愿跟自己这个小屁孩念叨,于是坚持继续说道:“父亲,孩儿在海边发现几片可以反光的鱼鳞,我觉得这应该就是西海渔志记载的鳞光鱼所有,我想前几日风浪很大,说不定有一尾冲到了岸边也说不定,咱们若是能寻得一条,岂不是要富甲望阳村了,”孙云帆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父亲,却感觉父亲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身子也有点发抖,他本想拿此赚钱说法勾搭他讲一讲深海故事,却不明白为何做此反应。
一心寻求传奇的孙云帆不愿停止,拉开衣襟打算把石头拿出来让父亲观瞧,边掏边说:“我拿了几片回来,您看是也不是......”
“什么!”孙静水一声怒吼打断了正在低头翻找石头的孩子,孙云帆大惊猛地抬头,只见父亲已然坐起身来,怒目圆睁,随手抄起的枕头就向孙云帆砸去,因两人离得太近,避无可避,甘草和木头混作的枕头直直地砸到了孙云帆的腹部,随后就是一个踉跄倒地。“滚!拿走,别让我看见它!带着它给我滚!快他妈的滚!”
孙云帆吓傻了,两腿向前伸着坐在地上,一只手还在怀里,也不知疼痛,就这样盯着父亲大骂自己,这是他预想不到的,他再认为自己善于观察也是无法预料到的,从前的父亲只有自己在闯祸后于外人面前会对自己连骂带踹,又何曾真的怒如雷霆,一向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呆住了,感觉自己要哭却怎么也掉不出眼泪。
“还他妈不滚!”又是一声怒喝,孙云帆感觉自己两腋被人提了一下,侧眼看去,见是母亲,便不由主的顺着力道站起了身。
“走,跟娘出去”,母子二人趋脚向房外走去,临出门时孙云帆似是听到了内房中父亲的抽泣之声.....
“孩儿,没砸坏吧?”赵箐在离家数丈外的空地上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子开始检查孙云帆的身体,直到此时,巨大的委屈感才直冲孙云帆的脑海,哇的一声,再也控制不住的他小脸朝天就哭了起来。
“哦,哦,不哭不哭,娘在这呢。”孙云帆听见了,他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是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唉,这事儿真不怪你,家就这么大,你们说什么娘全听见了,毕竟是家里的大事,你越来越大,又能瞒多久呢.....”说到后面,赵箐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说给自己听的。
“呜,娘,呜嗯,到底,呜,怎么了,爹他,呜嗯,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孙云帆很努力的在控制自己的身体,赵箐左手将孩子搂到怀中,右手不停的抚摸头发。
“孩儿,你没有错,你知道你爹的为人和脾气,平常嘻嘻哈哈像个傻子,遇上正事却也从未耽误,此番却是撞在他的心疤上了,唉。”
“娘,你讲给我好不好,呜嗯,好不好。”孙云帆的情绪已经有所稳定,赵箐放开孩子,站起身,缓缓的向着海边走去,孙云帆一边擦眼泪,一边小脚步的跟在后面,“孩儿,娘可以告诉你一些,但是不会讲给你全部,因为你毕竟还小,里面的事情我们至今不能接受,又怎能对你全部道出,哪个做父母的都不可能这般教育孩子,帆儿,你能体会娘的用心么?”
孙云帆低头想了想,答道:“娘,我懂得。”“至于为什么还是要告诉你一些,娘是觉得,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还是应该需要知道一些辛秘之事的,这不仅可以将一些不好的事情防患于未然,也可以让我的孩子静心思考一些事情,为娘虽然读过一些书,但也不知道怎样教育孩子是正确的,不过思来想去,认为我儿多知一些事,多懂一些技能总是好的,即便所知之事难登大雅或晦暗之至,通过循序的引导让你尽早的理解并做出正确判断也一定是不会错的,要知道漫长的人生,有的是可能让我们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情况啊.....我儿,你能明白娘说的话么?”
孙云帆感觉似乎很久娘没有这么认真的跟自己说话了,在他的心里,娘就是娘,是个有些顽皮的、长的有些肉肉的妇人,此番娘说了这许多,他虽然不适应,但是他依然在努力的理解和记忆,毕竟,人在痛苦的时候所理解的事情永远是最深刻的。
“娘,我听进去了。”孙云帆看着赵箐的背影说道。
“娘也不指望你能全部理解,这确实太难为你,但是你能记住便是最好了......好吧,大道理说了一堆,其实关于鱼鳞的事娘也说不了多少,我把认为能讲的就先告诉你吧。”
“娘,您要为难就算了。”孙云帆低声说道。
赵箐轻微摇了摇头答道:“无妨,”,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问道:“你可知你有个大伯?”
孙云帆一愕:“大伯?孩儿不知。”
“那年,为娘刚怀上你,郡守便发布特令募集船夫、水手远出西海捕捞鳞光鱼,这并不常见,想是大人物们又因何事有所需求,这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如果产量颇丰,不仅这趟线上的官吏各自前程似锦,就连底层工人们也能蒙得荫泽,最次的也能变个地主,会来事的说不定就被哪个官老爷叫走,自此跨了层次脱离了咱们,你爹当时不过二十,性格跟你一样,坚毅果断,一直向往你孙祖冲锋陷阵的经历,不甘于做个渔民的他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你那从灭门逃生的爷爷使劲劝阻都未能见效,你爹更是不顾我这个成天哭泣的孕妇,总是指责我没有远见,你大伯跟你爹爹关系最好,见我可怜,又拦不住他,害怕出现意外而出个遗腹子,只好陪他一起出了洋,大伯走时跟我保证,无论如何也会带你爹回来,果然,他信守了诺言。”说道这里,赵箐始终暗淡的眼神也显湿润。
孙云帆心有所触地看向母亲:“那大伯他......”
“按往年情况,无论是否成功,一个月也就回来了,好的情况是失踪三五口,坏的情况是没了十来人,但那时,已经一月又半,十余条船共二百多官民竟无一人归来,我们内心焦急,每日求神告祖,娘也是终日以泪洗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内心越来越绝望,直到临近第三个月的一个早晨,胖福他爹发现了一条小船顺着海浪飘来,上面有两个人奄奄一息,其中一个就是你爹,当时为娘的心情就如久旱逢雨般开心,大伙倾尽一切搭救两人,然而,回来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人。临近村的人都来问询情况,三天后的晚上,恢复了些许元气的你爹把他们聚到了一起,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讲到最后活下来的另外一人就开始狂笑,最后竟患了失心疯,自那之后,大数家庭就离开村子,去寻找新的地方躲避悲伤,走不动的老人自是无可奈何,失孤的便由大伙帮衬着就活。”
说到这里,赵箐突然声色严厉起来,对着孙云帆严肃的说了一句:“你断不可因此事去问询,你可明白!”
“不用娘说,孩儿自当遵守。”孙云帆笃定的回答。
“嗯,娘相信你,你爹爹因一意孤行导致了你伯父的死,你奶奶没能抗住这个打击,很快就病逝了,爷爷属实无法接受,埋怨一段时间后就在你婶婶的陪伴下和你的堂姐离开了村子,说是要找个没有海的地方重新安家。当你一岁时,爷爷曾经回来过,虽然没有跟你父亲说话,但是给了你半个坠子,告诉了我们他们在哪里生活,说是若你长大了,要是愿意可以去看看他们,坠子作相认之用,这个坠子以后娘会给你,你这么粗心,哪天丢了都不意外。”
孙云帆点头不语。
“你爹自打那之后就再不出海了,成天的醉酒解愁,慢慢的就变成了这个德行,什么理想也就成了他酒后的胡话了,一个你认识的爹爹就出现了。”赵箐看着孙云帆,一会又咧嘴微笑了起来,“好啦,事儿呢就是这么个事儿,娘讲完了,你慢慢消化吧,娘要回去看你爹哭去了,这得要个几钱银子才能封我口了。”说完没等孙云帆反应,拔腿就走。
孙云帆一愣,忙开口道:“娘,出海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伯是怎么死的?”
赵箐停下了脚步,看着遥远的海边,轻声说道:“这就是为娘不能告诉你的事了,等你再大一点,觉得自己心志够坚硬了,觉得自己可以对他人负责的时候,就去问你爹吧,你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其实什么都懂,如果他认为你合格了,他是一定会告诉你的。”赵箐说完再不停留,向家中走去。
孙云帆坐在地上又思索了一阵,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感觉自己心情平复了很多,便站起身往家中走去,他决定先去给父亲道个歉,不需要多说什么,就是道个歉就可以了,他走进内房,却发现父亲已经睡着,而在床边还留着浅浅的泪痕。
一阵哄笑打断了孙云帆的思路,原是胖福在课上睡觉被先生踢倒了凳子,摔了个滑稽模样,孙云帆果断趁人不备翻窗跳出,从树上拔下了木簪。在得到海滩的石头后,他并不舍得将之丢弃,索性挖空簪子的圆头,将石头镶了进去,本该枯死的鱼鳞因不明原因始终留有向阳之力,活份的孙云帆发现了石头的另类用法,竟将它当成了日晷般的计时工具,不用时就将圆木盖上,还做簪子模样。今日,为了不误说书先生的新故事,他便将木簪打开插在树上,直等着时辰到来便翘课而逃,百来人的课堂总有缺勤的,也没做过服装统一的要求,恍惚间丢个不怎么显眼的人也确实不易察觉,此刻正是胖福制造的良机,孙云帆更不迟疑,伏行、翻窗、拔钗一起呵成,尽显老手风范,走出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学堂方向,里面传出胖福挨打的惨叫声,孙云帆笑了一下,大步向说书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