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口中的缺席之人究竟是指谁?
若是指昨夜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唐青枫与笑道人,那倒是无妨;可若指的是顾樵青与夸洛维,此事便复杂了。
顾樵青跟随红夜已有多年,从江湖人口中打听到她的存在并不困难,她此行未随众人进入开封城中,自有其原因;而夸洛维,自从假死脱离血衣楼后便再也不曾露面,整个江湖中,恐怕只有红夜几人与曲无忆知晓她的存在。
赵恒难道早就知道她们两人?知道多少底细?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昨日洛维虽然参与了数场战斗,却始终保持低调,绝对没有让任何耳目盯上,见过她真容的人仅有两位,其中死人黑蜈蚣已不会说话,另一位即是明月心。
红夜脑中飞快思索着,她想,看来昨夜皇宫中,明月心绝不只是献舞一曲那么简单,既为求得秘笈,极可能与皇上分享了许多不堪入耳的江湖秘密。
转眼之间,两盏茶已添好,现在轮到赵恒发问了。
“第一问...”玉旒珠帘在赵恒面前微微晃动,将他凌厉的目光稍稍挡住,“尔等仗剑行走江湖,是为何而战?”
君子一言可定九鼎,方才赵恒曾说不再追问昨夜事由,看来并非虚言,可红夜也想不到,这第一问竟然提得如此缥缈,令她无从答起。
清幽水光潋滟,在亭檐下悠悠荡漾,杯盏中的茶水明净如镜。
“为推翻青龙会...”红夜思索了片刻,缓缓答道,“公子羽当年只身血洗嘲天宫,随后接管青龙会、成为武林第一人,他自称要建立一个武学大同、人人平等的江湖,其口中的江湖愿景,是要打破各派森严门规,要融汇百家武学,要招罗天下习武之人共享其成。”
“可这些话全是谎言!尽是虚词诡说!!”红夜的冷峻视线穿过丝旒,直直盯着赵恒双眼,继续说道,“公子羽借宣扬武学之名,四处引发江湖纷争,甚至暗通胡蛮倭寇、勾结流氓匪盗,他凭借自己的强大势力吸引八荒侠士和平民百姓,用虚妄假象来欺骗资质平平的习武者,把弱者当做试练邪功的器具,以谋求私利!如此罪不胜诛之徒,如今竟受万千人追捧,实乃江湖不幸!”
“青龙会一日不除,江湖漫漫如长夜,我蚀红夜愿化身炬火,以手足为芯、血肉为油,即便烧尽自己,也要燃起火光让世人看清公子羽丑恶嘴脸!”
“好!!”赵恒似乎对这回答极为满意,他端起一盏茶送到嘴边迅速喝下,其动作极为稳健,直到饮尽杯中茶水,脸前的珠帘都未见一丝摇晃。
“第二问...”赵恒放下瓷杯,“那黑街蛇王究竟是死是活?”
赵恒此问究竟是何用意?是寻求答案?或是明知而问?无人能知晓。
“还活着,我放走了他。”红夜毫不迟疑地答道。
听闻此答,亭内的气氛几乎降到冰点,众人只觉遥远稀疏蝉鸣鸟叫声愈来愈近,清风吹拂脸颊而过,仿佛在耳边沙沙作响,已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皇上借饮茶之势提问,红夜明白无需再瞒,既然昨夜已犯下欺君之罪,她索性不作解释,答完短短几字便俯首抱拳沉默站立,静候发落。
红夜昨晚不杀蛇王,是为了留给他寻仇的机会,也是对黑街最残酷的惩罚。
丁裘与黑蜈蚣的死,已在蛇王心中埋下仇恨恶种,待其伤愈重返江湖,这股恨意便会驱使他夺回属于自己的地位,如此一来,即可打乱青龙会插足开封黑道的如意算盘。
巳时已入半刻时辰,骄阳当空,愈发炎热,一道横风刮过,吹得荷池波光粼粼,耀眼光点自水面映射至亭中,在亭檐阴影下闪烁,仿佛有朵朵浮云飘忽其间。
“哈哈哈!好!”赵恒忽然笑道,“诸位能以诚相待,不枉今日一聚!”
“朕将那黑街蛇头羁押于天牢一月之久,本就不想杀他,你们如此做,虽与朕的想法有些出入,倒也无碍...”赵恒起身,端起最后一杯清茶饮下,缓缓说道,“开封府黑市久禁不止,自有其存在的道理,那蛇头看似一介莽汉,却深谙朝廷与江湖的门道,待他来日重返京城时,朕再重新做打算罢...”
莺飞雀鸣,荷瓣浮摆,一缕清风牵起红夜耳边青丝,同时也将她额间的细小汗珠拭去,众人纷纷长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今日亭内闲谈,望诸位谨存于心,朕不会再提起...”赵恒缓缓转过身去,背向红夜众人,他支肘倚靠于亭边石栏上,悠悠念道,“行街时刻还未到,尔等先行退下吧,留寡人独自静静...”
“承蒙圣恩,小女子告退...”红夜说着,悄悄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巧金质令牌,她将其轻轻放置于石桌面上,随后撤步向亭外石桥退去。
“红夜女侠,尔等今日并无任何过错,本不必将这块免罪令牌交还于朕...”赵恒双眼望向池中鱼群,却似乎已洞悉身后的一切,他自言自语般念道,“先帝戎马征战一生,命运多舛,待人处事薄情多疑,令江湖荼苦,如今朕不会再重蹈其覆辙...既然如此,寡人今日便将这块金牌转赠轩辕氏遗孤,其用途依旧,无论朝野上下何人何事,凭此牌可免死罪一则。”
众人还未撤出亭口,听闻此言,纷纷僵停双腿在原地、挪步不能,而碎玉更是被震惊到无以复加,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似有锣鼓齐鸣。
“轩辕氏,先帝生前所为乃是受人蛊惑,并非有意为之...你既入八荒,便与朝廷再无关联,愿你此生不会用到这块令牌,从此相忘于江湖,后会无期...”赵恒依然没有回头,他举目远眺,口中轻声说着。
此刻,众人才终于醒悟——在皇帝眼中,江湖八荒不过是眼前这片浅池,习武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与那争夺饵食的金鱼有何区别呢?鱼儿既生于池中,那么无论朝着何处游窜、无论躲在哪个角落,也终究跃不出这潭清澈池塘。
错愕间,碎玉已不知说何为好,只得僵硬作揖道:“谢陛下...”
“对了,红夜女侠,朕今日还特意替你请来了故友,尔等去北街便可见到...”赵恒从怀中摸出一把谷物握在手中,揉搓成碎屑洒入水中,他终于侧过头看向红夜几人,悠然说道,“好了,退下吧...”
红夜再度深躬作揖,领着碎玉走至石桌旁拿回令牌,后与众人一齐退出荷月亭,期间赵恒再没理会几人,只见得他凝眼看向荷池鱼群,额前脑后旒珠依旧纹丝不动,似乎已神往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