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时节，九华回音谷。
秋意浓，夜未央，凄瑟的江风一遍遍吹向北坡，却被山脊茂密的榆树林拦下，裹挟着枯叶与草屑飘回江边，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与北坡相比，回音谷中则是另一番光景，草木俱静，枝叶无声，一抹深幽绿意，仿佛拒绝着秋季的到来。
夜，静得深沉，唯有一片洁白的月色洒在小潭边，飞鸟与秋虫都已沉眠，除了涓涓山涧传来的水流声外，再无一点响动。
潺潺山泉流得缓慢，激不起一点点波澜，潭面如镜，这片小潭最深处仅有三尺，清澈空明，仅凭着月色便能看清水底细砂，岸边铺筑着一道简陋的鹅卵石阶梯，石面平整而粗糙，石侧青苔满布，与岸边青草映衬和谐，令人神怡。
碎玉裸身躺在潭水中，她将头斜靠在鹅卵石上，正静静望着夜空星辰；潭水刚刚淹过她的胸口，露出结实而细腻的肩臂，闪着月色白玉般的光泽，随着呼吸节奏在水面微微起伏；她枕着自己的右臂，湿漉漉的漆黑短发散乱搭在石面，不时聚起一颗水珠，轻轻滴下；岸边一块巨石上，叠放着一件黑羽衣，衣物上横放着她的太阿长剑，剑旁安静地躺着一颗绿玉，映着柔和月色，闪耀着幽光。
四周依旧寂静无息，碎玉缓缓坐起，曲起左腿，将膝盖露出水面，微微侧身向右，用右掌托住颔下，改变卧姿，再次躺了下去。
山泉缓缓流淌，碎玉始终默默躺在水中，陷入思绪中。
一时发愣，碎玉再回过神来时，黑云已经盖住了月光，整片回音谷被漆黑的阴影吞噬，视线所到之处皆是黯淡无光，她抬头环顾四周，依旧没有任何声响与气息，只能瞧见难以明状的团团黑墨。
乌云向西面缓缓飘去，月光重回山谷，映出山坡榆林，照亮小丘灌木，最后才挪到潭边，洒在碎玉脸上。
“十一，别躲了...”阴影沿着碎玉的身躯退去，仿佛正在脱下一件黑衣，她放下腿，坐起身来舒展着手臂，冷冷说道，“你迟到了。”
“别这样说嘛，初七...”一道极其细弱轻柔的女声响起，仿佛在碎玉耳边呢喃般细语道，“或者此时该叫你...碎玉？”
碎玉回过头去，只见一名黑衣女子站在自己衣物旁，正伸出手捻起那块绿玉，放到眼前观看把玩，女子另一只手摆在身侧，手指间紧紧夹着两支一尺余长的短匕，闪着寒光点点。
“有心事吗？方才将匕首探到你的颈下，你却在发呆...”女子有些得意，将绿玉放回，抛起短匕，迅速一记前空翻，脚再落地时，双刃已归鞘腰间，身法之迅捷，连碎玉的目光都难以跟上，她提步靠近碎玉，轻声念道，“要是当初血衣试炼时，你也发呆让我杀掉，怎会有现在这般窘境？”
“你我都活了下来，不算窘境...”碎玉呆呆望着女子，答道，“再有一次机会，你也不会杀我的...洛维...”
听见这名字，女子浑身一抖，迅速环望四周，即使身在这秘静的山谷，似乎也很怕被什么人听到。
碎玉不再看女子，轻叹一声，重新躺回潭水中。
一番谨慎观察后，这名叫洛维的女子才继续走向潭边，踏在鹅卵石上，她脱下皮靴，一件件褪去身上衣物，随手扔在岸边，不一会儿，山谷中响起一阵水声，潭中荡起圈圈涟漪，女子淌入水中，走向潭水深处。
“你的八荒朋友，真能救我们？”洛维用手捧起清水来，从头顶淋下，依旧轻声问道，“从四盟眼下，救走满手鲜血的青龙杀手？”
碎玉望着天空，没有答话。
“潜伏近十载，就只为明日这一战，待四盟攻破了血衣楼，你还剩什么利用价值呢？数不清的八荒义士被我们手刃，四盟的丑恶勾当也见识不少，何处是你我这种人的栖身之所？”洛维转身盯着碎玉，追问道。
碎玉依旧躺着，她的躯体遍布伤茧，足有十余道骇人的疤痕，皆是因毒伤、刀伤、灼伤、剑伤所致，令人心寒。
碎玉听罢，挺腰坐起身来，她腹间的肌肉紧实有质，一缕清水沿着小腹流下，勾出一道曼妙的曲线，她盯着洛维，坚定地答道：“我相信他们...你不必为我担心，明日的重中之重，是如何悄悄救下你...”
一边说着，碎玉起身向洛维走去，继续讲道：“三载待三载，三载又三载，这九年，若无你相助，我早已命丧离魂谷...这次，我一定助你全身而退。”
望着碎玉真切的目光，洛维却忽然偏过头去，躲开了视线。
这动作，被碎玉看在眼里，她瞬间明白——洛维有事相求，且这件事正让她心生愧疚、犹豫不决，难以开口。
静默无言，碎玉走到洛维身边，伸手搭在其肩上，静静看着她，待她开口。
“我...我在想...”洛维双肩微颤，眉间渗出几颗汗珠，似乎面临着一道艰难的抉择，良久，才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除我之外，能否再救一人？”
闻言，碎玉心中猛然一惊，她本以为洛维与自己一样，在血衣楼中埋情隐忍，早已看透生死、无牵无挂，却没料到这楼中竟还有能让洛维如此心系之人。
在四盟众多高手眼下假死脱身，碎玉如今都无绝对把握，一人尚难，况且再增一人？稍有不当，便会牵连到所有知情人，自葬前路。
这些利害关系，洛维心中自然清楚，可她仍然忍着强烈的愧意，追问道：“我保证，她绝不会添乱，只需按原计划行事...可以吗？”
望着洛维渴望而愧疚的眼神，碎玉立即开口反问道：“我问你，如果突遇事端、计划败露，我的朋友们全部受牵连，同时得罪四盟和青龙会，被黑白两道追杀问罪，永无宁日，你也仍愿救这个人？不会后悔？”
洛维听罢，挣开碎玉的手，向身后退去半步，潭水涟漪泛动，她低头苦苦思索，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不知不觉，两鬓的细发已被汗湿，好几次几乎就要鼓足气作答，却仍抬不起头，无法言语。
“好，我明白了...”
洛维抬头，只见碎玉已踏着鹅卵石走上岸边，月色如霜，洒在她的后背，仿佛抹去了所有伤痕，而她正回头笑着说道：“我碎玉愿以自己性命担保，一定救下你们两人。”
潭面波纹消散，重归平静，洛维紧紧咬着嘴唇，坚定地点了点头。
“方才你若毫不权衡，张口立即作答的话，我必定会拒绝...”碎玉走到巨石前，拿起衣物，冷冷说道，“可你苦苦抉择，仍难以取舍，说明救下此人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你不对我明说其身份，想必是有难言之隐，我相信你，不会向你追问细节...”
“我也曾与你一样...为什么世间情理总是两难？”碎玉轻叹了一声，将衣物裹在身上，翘腿侧坐在巨石边，望向潭水中，喃喃念道，“有些事情，无论怎么选都不对，倒不如听从本心...我的计划十分周详，多救一人也无碍！”
“谢谢你...等明日你亲眼见到，自然就能明白...”洛维缓缓走到鹅卵石梯旁，在碎玉方才的位置躺下，问道，“话说，我俩望夜哨，却跑到这儿来泡澡，不怕误事吗？”
“不必担心，好生休息...”碎玉懒懒地说，“他们正派人士，做什么都要光明正大，生怕被天下人握住把柄，称与我们为类...”
“哈哈哈...”洛维望着天空，不屑一笑，“所谓正派，也不过如此...”
两人冷冷笑了几声，同时被夜空漫天星辰吸引住了目光，便没再言语。
回音谷重归沉寂，只闻溪水声滴滴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