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雨新知
“苏大人又说这话。”
张柬之连拍手背,急切又无奈:“以往也就罢了,这回可是要掉脑袋的,咱不能信口开河!”
相识两年有余,他最看不上苏瑶这份自负。
“彭城山隅之地,许恭能躲到哪呢?”
狄仁杰倒是一丝不苟,飞快思索着:“李温阴狠毒辣,诡计多端,我们时间不多了。”
“狄大人放心。”
苏瑶与他相视点头。
张柬之老脸通红,喉咙发干。
这打得哪门子哑谜?
心思电转下,似乎也有些想通了:正常而言,李温等人一路南下,应该从北门进城;不过他与狄大人是在城南相遇,换句话说,李温已查遍了彭城周遭。
恰好抵达彭城后,便再无人目击过许恭…
果然在彭城!
但若有变故呢?苏瑶也就算了,狄大人也确信许恭在彭城,那一定是有理由的。
可他偏偏想不通。
“咳,原来如此。”
张柬之头皮发麻,嘴里干笑两声:“两位大人拐弯抹角的…诶,狄大人,苏瑶她?”
正堂里安安静静。
不知何时,狄仁杰伏案阅览文书,苏瑶已不见踪影。
“狄大人…”
“莫慌,她已去寻人了。”
“那个,咳,两位已商议过?”
“嗯。”
张柬之刚刚想通,现在又懵了。
为何让苏瑶找人?
去哪找人?
她认识许恭吗!
罢了。
县令的事儿,他这个主簿少掺和。
“糖葫芦。”
“桂花糕!”
彭城长街,鼓刀扬声,吟哦各异,热闹非凡。
进了人堆,谁都会显得普通。
苏瑶深色麻衣、佝偻着上身,长发油腻毛糙,随意盘着,挑起的白丝尤为眨眼;脸色也是蜡黄,法令纹沟壑一般。
[易容]
城中必有李温眼线。
利用易容能力扮作村妇,为的是不留下尾巴。
“小道消息!”
“有凶犯逃来彭城了…”
混在人群中。
长街两侧,不时有行人议论。
“听说这人跟县令关系匪浅,啧。”
苏瑶不动声色。
许恭的藏身之处,她早有推断。
而今情势,正是动用情报网的时机。
沿着长街向北行进,直至北城门近在眼前,朝西边乐酒坊一拐,她便进了临街酒旗飘飘的高朋居。
名字虽雅。
实则只是间榆木屋,落叶松木造的墙板年久失修,光也从漏处点滴渗入,柜台脏污不堪,被照得黑光锃亮。
酒坛不少,酒倒没见几样。
陈掌柜粗布衣裳、胡子拉碴,黑红脸蛋上笑容洋溢。
“哟,老娘们也贪酒啊?”
“哈哈!”
九流宾客挤满酒肆,闻言莫不大笑。
“高朋酒。”
柜台前。
苏瑶背对众人,柳眉沉了下去:“高朋、新雨,立刻端上。”
高朋入座,今雨新知。
东家来了!
陈掌柜笑声止住。
注视之下,村妇的脸愈发年轻,终于变作熟悉的玉貌时,他手里酒壶砰地一响,重重磕在柜上。
“马马,马上!”
晦气。
苏瑶换回村妇样貌,眼底余怒未消。
但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彭城很小,若李温强行搜查,似乎任何地方,都无法藏身。
但也有例外。
“酒来喽!”
陈掌柜打开两坛陈酿,又翻出只凤纹雕花梨木柜,小心翼翼捧出里边干干净净的碗。
这才将酒倒进去。
“找一个新朋友。”
苏瑶接过碗浅尝了口,柳眉终于舒展:“最近新朋友多吗,吃住可好?”
这番话,旁人听不大懂。
“哪天不多?”
陈掌柜扫了眼酒肆,点头哈腰:“吃住无碍,弟兄们倒是沾不到荤腥。”
外地人每天都多。
有钱,满屋子都是,不打算入籍,在城里也什么活计。
苏瑶若有所思。
如果她是许恭,面对一座陌生城池,她最先想到的藏身之处,恐怕便是后厨地窖等等。
或有逃命的机会,或可能避开搜捕。
苏瑶放下碗,推到陈掌柜跟前:“哪位弟兄沾腥了?”
谁家雇外人了?
碗里还有酒。
“此等事,咱哪清楚…”
陈掌柜很自然地倒掉,又用另一坛满上,赔着笑把酒递过去。
苏瑶没有伸手。
“弟兄们挨饿呐。”陈掌柜有些为难。
苏瑶这回倒是没生气。
“旁人就算了。”
“这腰牌你收好,我家里有人当差,将来她看到信物,肯定会给你好处。”
说话间。
干瘦枯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张方牌。
巴掌大小,石质。正面雕刻异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递给陈掌柜时,石质方牌缓缓转动,异兽亦似活了似的,神态动作数度变换。
丝绸纹路涟漪如波,这牌面便是借此理而制。只是要在石头上,雕刻出粗细、深浅不一的纹路,实在难如登天。
哐当!
一个外地人喝多了,猛地起身吹嘘起往事。
“多谢,多谢!”
陈掌柜目露精光,连忙伸手接住。
在彭城,这方牌价值千金!
大小消息也不再隐瞒。
“老柳、老张最爱交朋友,小徐次之。”
“您是不知道,他们都快做成买卖了…”
苏瑶微微颔首。
这几个都是商人,铺子在哪她也清楚,找人就简单多了。
又尝了口酒。
她点着头背过身。
“您走了?”
陈掌柜收好方牌,语气恭谦。
“嗯,”苏瑶脚步不停,没有回头,“陈掌柜,咱这店面该清洗了,心脏,眼不能跟着脏嘛。”
陈掌柜整颗心都被揪住!
“是是,确实该清理一番…”
酒肆仍旧热闹,没人会关心一个村妇。
但酒肆外更热闹。
苏瑶出了酒肆,长街两侧已尽是府兵,城里百姓张头探脑,一家丝行前,李温与房良伫立。
狄仁杰在两人身后,似是陪同而来。
果然。
苏瑶悄然观望。
“若我不在县衙,便会坐实私通许恭的罪名。”
“留在县衙,则彻底被动…李温可以命我与他一同缉捕,如果捉到了许恭,只要许恭与我说话,李温仍可安插罪名。”
她跟狄仁杰早已考虑过。
只是李温行动之快,的确出乎意料。
更加意外的是。
“您贵人多忘事…”
狄仁杰面前,一位老妪拉着他的手,两眼盈泪:“这几日您在城南,就一直住在我家呀!”
狄仁杰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异。
“大人请看。”
老妪儿子农人打扮,却是身姿笔挺,肌肉壮实。
他摘下背篓,居然从中端出一盆幼苗:“今年城外地不好,多亏您来巡查,给我们新粮种不说,还亲自下田。”
“大人真是咱们的再生父母!”
母子二人合抱花盆,热泪滚滚而下。
“是啊。”
“狄大人青天老爷!”
街上不少百姓由衷感慨。
狄仁杰面色古怪。
苏瑶完全能理解,这就像困了有人递枕头,他刚被怀疑为许恭的帮凶,城南的乡民就碰巧出现了。
“两位所言可属实?”
饶是老成如李温,眼里杀意也难以掩饰。
说完,他有些后悔。
房良抽出仪刀,高声怒斥:“李中丞问你们话,听不懂吗!”
“这,当然是真的…”
老妪畏畏缩缩。
儿子倒是老实得很,不停把花盆往外推:“我们骗人,幼苗可骗不了人,这都是狄大人亲手栽种!”
“真是爱民如子啊。”
“我大周有如此好官,实在是百姓之福!”
三言两语间,长街上沸沸扬扬。
“还不住口!”
房良眼神一厉。
两侧府兵上前几步,鄣刀出鞘,已将无关人等,赶出几丈之外。
“房兄。”
李温两眼微眯,死死凝视房良。
大庭广众之下!
逼问贱民,刻木成舟,狄仁杰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他们再想构陷,已然不太可能。
再者。
如此蛮横行事…若惹出事端,他如何向武皇交待?
“中丞放心。”
房良咧着大嘴,满眼单纯:“有本官在,真相定会水落石出!”
李温紧咬钢牙。
原本没多少血色的脸,渐渐红润起来。
“多谢房兄!”
乐酒坊里,苏瑶暗暗好笑。
有房良这个草包,狄仁杰拖延时间、她借机寻人的计划,想来不会有什么纰漏。
几家商铺,很快就能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