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红脸汉子正是楚落尘在京师的旧友武鹏,他自从相助楚落尘、金珏儿一场,爱妻小惜因此身死,心中恨极了东厂人物。每日混迹市井,寻隙就找人厮打,满京城街面的豪勇被他打怕了,多来结交他,渐渐混出名气。这一日他带了人喝个半醉,众人散了,他独自行走街头,眼见东厂车马穿街疾驰,撞铺伤人,一时性起,终又横加出手。
常洛已然赶到,见了大喜,忙道:“多谢壮士!这奴才抢了我东西,快快帮我要回来。”
霍文柄吃不透对方是何等人物,偏头瞧去,一双白眉却渐渐竖起。
武鹏打趴下几个太监,禁不住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口中喃喃道:“小惜,小惜……我又给你出了一口气了,你高兴了吧?不要哭了啊。”
霍文柄心头一松,暗道:“果然是个疯子,疯劲还不小。”
武鹏一抹泪眼,伸手道:“拿来。”
霍文柄道:“什么?”
武鹏嗔目喝道:“你抢来的东西啊,快快还给这位爷。”
霍文柄失笑道:“好个疯子,耍疯耍到咱家头上来了。”双掌一缩,两柄短戟便自袖中跳入手中,跨前一步,就要攻上。
常洛忽然冷静下来,急道:“且慢,霍总管,你要杀他,须得连小王一块儿杀了。”
霍文柄冷笑道:“这个,老奴却是不敢,今日殿下是护定这酒疯子了?”
常洛心念急转,道:“你去吧,这人我要带走。”他眼见武鹏豪勇,忽起爱才之心,生怕这个东厂二号人物将他杀了,又想要是霍文柄斗不过他,却反遭红脸汉子伤了,父皇势必猜疑更深,自己的日子将更是难过了。两相权衡,禁不住暗叹了口气,隐忍了下来,转颜温和道:“霍总管,那魔晶就请你转送给郑贵妃吧?她老人家用了说声好,也是,也是孩儿的一片孝心。”
霍文柄打个哈哈,笑道:“这疯子当街挡咱家的道,伤马打人,难道便这么算了不成?”
武鹏大怒,握拳便要抢上厮杀,常洛急拉住他,摇摇头,苦笑道:“壮士,你就听我的吧?”转头看着霍文柄,沉声道:“这事好办,小王府上也有好马,回头差人给霍总管送几匹去,被打伤的几位小公公,一应医治费用都在小王身上。”
霍文柄扯得顺风旗十足,心满意足,略略一躬身,哈哈大笑,跨马带人去了。
武鹏瞧着远去的霍文柄,大感气闷,呸了一声,埋怨道:“这种没卵蛋的狗太监,你干吗跟他低声下气的?”
常洛苦笑一声,拉着他就走,边走边说:“还能怎样?挥拳头就有用吗?好些事你不懂,以后慢慢跟你说。”
两人互道了姓名,武鹏吃了一惊,道:“你是大皇子?好啊,皇帝一朝翘了辫子,你就是万岁爷了。”常洛急忙一把捂住他的口,左右看看,方才放下心来,低声道:“这种话往后万万不可再说,以免大祸临头。”
武鹏睥睨仰天,哼声道:“怕什么?前怕狼后怕虎的,你这王子当得真够憋屈的。”
常洛默然不语,幽幽道:“父皇从来不喜欢我,一门心思都在我三弟身上。郑贵妃,还有东厂那些狗奴才就怕寻不着我的过错,我今年二十二岁了,这二十多年来,我只要犯了一点小错,就被他们捅到天上去。人在山中走,怎能不提防,小心些总是好的。”
武鹏瞧瞧他,神色间又是奇怪又是同情,忍不住道:“你就这么天天忍着,忍了二十多年?再忍下去,怕是有一天会发疯的。”
常洛面色微变,鼻间哼了一声。武鹏醒悟过来,忙道:“小人失言,殿下恕罪。”
常洛长长叹了口气,一揽他雄健的膀臂,温颜道:“从小到大,我就在漩涡里挣命,从没有向谁吐露过心事,今日你我才刚刚结交,我就对你说了这么多。武大哥,也不知怎的,在你面前我就觉得自个儿不是个王子,而是你的一个知己朋友。常洛有幸得遇你这样血性豪勇的朋友,很是欢喜,武大哥要是没事,就到我府上住上几日,咱们喝酒聊天,打拳射箭去。”
武鹏一听有酒喝,舔舔嘴,一拍大腿,大声道:“好啊。”
常洛道:“不知大哥宝眷在哪里,干脆一块儿接了过来,更是热闹些。”
武鹏双目一黯,苦笑道:“哪还有宝眷猪圈,走啦,再也回不来了啦,独家寡人一个啦。”
常洛目露询问之意。武鹏黯然道:“我有一个极好的兄弟,叫做楚落尘,被那伙儿没卵蛋的狗太监胡乱抓进三宝楼,受尽折磨,有一天他逃命出来,躲在我家,东厂捕快闻风缉捕,小惜,小惜就在那一天被狗太监活活砍死了。我可怜的小惜啊,她娇弱温和,跟着我没少受累,到底还是撇下我走了……”
他言犹未尽,想起小惜惨死,再也说不下去了,心中酸痛,眼圈忽然间就红了。
常洛叹了口气,揽住他臂膀的手紧了一紧,劝道:“世上可爱娇柔的女子甚多,武大哥切莫气短,包在小王身上,给你再找一个如意佳偶。”
武鹏摇摇头,低声道:“别的女子再好,也不及小惜半分,你别再说了。”
两人走过一条街,常洛忽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楚落尘我好不耳熟,”他拍拍头,凝神苦想一阵,恍然道:“对了,六韬先生说起过他。他现在正在庆阳,庆阳守将有关报呈来,说他协同守备城池,击退蒙古大军五十万,战功彪炳啊。父皇知道,一定会给他撤案洗冤的。”
武鹏惊喜交迸,双脚一跳,大声道:“他在庆阳打鞑子?奶奶的,一个人杀得过瘾,倒把老子撇在这里,肚里闷出鸟气来!”想起终于获知这个老兄弟的消息,心中实是喜出望外。
常洛微笑道:“方今天下纷争不断,兵祸连结,大哥想打仗,还是有机会的。小王先求六韬先生给你个弄个官身,以后官儿做大了,咱们也领兵出征去。”
武鹏叫道:“做官老爷吗?那还不如当个浪子开心爽快。我只会喝酒打架,叫我整天迈着八字腿,鹅行鸭步,见面就叩头作揖,吊着书袋,子乎者也,半天就要生出病来的。不干,不干。”
常洛笑道:“不是的,你说的是文官,当武将的可没那么多臭规矩,何况六韬先生启用的人,旁人交结还来不及哩,谁敢胡乱给你罪受。我瞧大哥人虽粗豪,心却精细的,你好好襄助我,我便又多了一条臂膀,咱们把基业暗暗地夯结实了,一步步做了起来。”
武鹏瞧了过去,眼神中尽是不解,忍不住道:“你说的六韬先生是谁?”
常洛肃然道:“他便是我的授业恩师,大明朝内阁首辅,武英殿大学士沈一贯,父皇倚以国家干城,胸中谋略,强胜甲兵十万。我要不是他保着,便有十个常洛,也早被人活吞了。”
武鹏闻言,心中一跳。沈一贯是当朝第一权臣,内阁首辅大学士,炙手可热,他久居京师,早有所闻。街谈巷议,更将这人说的是三头六臂,神机莫测。酒肆间座头,只要有人说起他的种种机谋,掌柜的酒水也能多卖几瓮的。想到不久就要见到这个神秘的大人物,禁不住神思飞越,心痒难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