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说唱唱,须臾来到茅店前。一名伙计闻声忙迎了出来,见了两人捕快劲服,微一怔愣,满面堆笑,道:“是两位差爷,打尖还是住店?快快请进。”
两人跳下马,金珏儿在马鞍边解下随身包袱,背在身上,将缰绳交给伙计,粗着嗓子道:“好生喂料,明早还要赶路。”伙计心下嘀咕:“却不晦气,铜官差铁公鸡,不消说,又是两个吃白食的。”口中却笑道:“差爷放心,小人理会的。”
茅店坐落官道边,虽然蔽陋,倒也宽绰。两人走近门口,只听得店内喧聒,竟是热闹非凡,两人大出意外,金珏儿左右一瞥,娥眉一皱,脚步迟疑,低哼一声。
楚落尘低声道:“山村野店,杂七杂八,咱们现在是捕快,要像个官差模样。你别做声,只须不和官府朝相,怕他恁地?”当先大摇大摆跨进门来。
店内几桌客人正在喝酒喧闹,见了两个捕快进来,聒噪声略略一歇。楚落尘见这帮人睥睨作态,却俱是江湖豪客。
楚落尘要了酒菜,见金珏儿眼望脏兮兮的碗筷,撅着小嘴不吃,目光转处,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掌柜过来。”
那掌柜又肥又大,忙不迭地奔了过来,唱个肥喏道:“差爷还有甚吩咐?”楚落尘嘴一努,叱道:“这些家什,腌臜吓人,怎能喝酒夹菜?存心想吃坏爷们肚皮么?”胖掌柜暗暗叫苦,赔笑道:“是,是,差爷说得是。”转头朝一伙计骂道:“还不给差爷换过洁净碗筷,死剁头的,整日呆头呆脑,做的好事!”那伙计忍气吞声,一阵风取来,慌慌张张用一块雪白抹布将桌头抹了又抹。
金珏儿扑闪双眼,眼望楚落尘,笑意可掬,暗忖这傻呆子看出自己心思,一念讨好,又扮猪象猪,扮虎象虎的,倒十足有个做戏腔派。只觉好笑,想到一笑便露出馅儿,当下苦苦忍住。
另几桌豪客眼见这两个小捕快大呼小叫,一起侧目,俱有不平之色。一个紫衣大汉一拍桌面,满桌碟碗哐当乱跳,酒水横流,怒道:“妆什么幌子?狗捕快。”旁边一个蓝衫汉子忙扯他衣角,低喝道:“钟鼎兄弟,切莫鲁莽。”另一个瘦长汉子皱了皱眉,忽又笑道:“官差也是人,人家一样的花钱喝酒,有甚好说的?倒是陕西庆阳府那场英雄大会,得好生合计合计。”先前那紫衣大汉钟鼎怒气未息,哼了一声。蓝衫汉子颔首道:“吕秋心望重陕甘,古道热肠,召集天下武林,共商驱除蒙古鞑子大计,端的是豪气干云,除了南楼北山,我看他最算英雄。”
楚落尘忽闻北山二字,心头一震,忙凝神静听。金珏儿见状,眼露询问之意,楚落尘缓缓摇头。
钟鼎在面前的大碗中斟满酒水,哈哈笑道:“南楼花家自然也接到了帖子,北山呢?嗯,这些年好生兴旺,自不会坐视不理,加上我们这四方赶来的数千豪杰,依老子看强胜十万大军,鞑子还不望风逃窜,滚回他奶奶的大漠去?”
身侧一个枯瘦老人目光灼灼,举杯沉吟道:“这行军布阵,大军厮杀不比咱们单打独斗,蒙古铁骑冠绝天下,我大明夺了他江山,鞑子岂能甘心?此番挟忿而来,又有伯拜与杨应龙那厮率叛军做内应,老夫看来,委实凶险啊。”
钟鼎正将碗中烈酒咕嘟嘟喝尽,闻言将碗重重一搁,大声道:“秦庄主休长鞑子威风,灭自家锐气,是鞑子人多,还是咱们中原人多?怕他个鸟!”众人听得心头一热,纷纷叫好,一时聒噪喧哗,声传店外。
瘦长汉子轻咳一声,道:“秦庄主说得也有道理,两股叛军同时举事,势力炽张。伯拜举兵西北,陕甘全境覆没,听说兵锋到了陕西,直逼京师。杨应龙起于播州,虎视江南,西南全是他的了。可恨这万历皇帝不理朝政,就知道狠命搜刮钱财,朝中正道不张,东厂贼人手握权柄,作奸犯科,天下怎么会不乱……”
钟鼎面向瘦长汉子,问道:“宋堡主,这万里江山都是皇帝的,也不知这老儿还要这么多财宝作甚?”
话犹未了,先前那蓝衫汉子促声打断道:“切莫擅议朝政,小心朝廷眼线!”宋堡主朝楚落尘那边斜睨一眼,重重哼了一声。
钟鼎浓眉拧起,手中提着酒坛倒酒,一气连喝两碗,怒道:“老子怕他个鸟!如不是吕秋心大侠主持大局,破贼打鞑子,光靠朝廷官军,贼兵没来,早就拖刀曳枪,溜个精光了。”
秦庄主捻须道:“南楼北山是我中原武林顶儿尖儿人物,他们能入盟,便多了几分胜算,咱们须得加鞭快马赶到庆阳城,要是江南同道反而先到,咱们京津武林可丢脸到家了。”
宋堡主忽道:“说起皇上刮银子,倒让在下想起一桩事,前几日在京城拜见江湖朋友,在下撞见一桩奇事。”
众人对望一眼,登时来了兴趣,忙道:“什么事?”
宋堡主忽然望向门外,神情紧张,额上不觉冷汗沁出,喘了口气,方道:“那日晚间,我与朋友会宴,大伙儿喝了不少,我眼瞧时辰不早,坚辞要回客栈,独自骑马经过宫城外,正是夜深雾浓的当儿,忽然抬头见到几只黑色大鸟飞出皇宫,爪上都提着箱笼腾空离去……”
众人一愣,哈哈大笑,满座哄然。钟鼎道:“老宋喝多了,吃口浓茶,扶他去外面醒醒酒。”又有人道:“宋堡主是瞧见嫦娥姑娘奔月了。”另一人笑道:“不是嫦娥姑娘,我看像是公主贵妃飞出宫墙去偷汉子。”话犹未了,嘴巴已被人反手蒙住。
宋堡主怔了一怔,正色道:“千真万确,在下亲眼所见,当时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又悄悄站立良久,见那群大鸟往来搬运,不停地从皇宫带出箱笼物事,飞出天外,这群厮鸟忙了一夜,在下也在街头呆呆站了一夜。”
群豪听到这里,眼睛越睁越大,只觉手足冰冷,心头发寒,十人中倒有九人端起酒碗,仰首一饮而尽。
钟鼎一拍桌子,碗筷砰然跳起,一抹嘴,大声道:“他娘的,还有这等怪事?”
宋堡主伸手抹去冷汗,叹道:“我也想不明白,那个夜晚在下失魂落魄,就像做梦一般。”
秦庄主目光灼灼,举着一碗酒沉吟道:“各位可曾听过‘暗夜之城’?”
群豪齐声惊呼,个个在暗中交换了眼色,神情更是凝重。
秦庄主眼中掠过一丝惊恐之色,缓缓道:“北山南楼是我顶儿尖儿的武林世家,然故老相传世外还有三大奇境,一个是‘云宫’,一个是‘大须弥谷’,还有一个便是那‘暗夜之城’。‘云宫’早已湮没无闻,‘大须弥谷’世人不知所踪,然而‘暗夜之城’却时有骇世惊闻,乃是魔界重地所在。”
楚落尘、金珏儿越听越奇,忘了吃喝,眼睛都听得直了。
宋堡主颤声道:“你说那群怪鸟便是‘暗夜之城’出来的?”
秦庄主抬眼呆望着屋顶,哑声道:“魔界之事,奇诡难测,多半是的。”
群豪面色惨变,俱都低下头去,只顾喝酒。
宋堡主身子一震,忽道:“不说这个,不说了。你说京城三大派怎么不见有人去?岂不奇哉怪也。”
楚落尘心中一凛,暗想那话儿来了,忙坐直身子,深怕漏听了一字。金珏儿也忍不住吃了一惊,侧耳静听。
秦庄主皱眉道:“这几日满京城抓捕钦犯,闹得鸡飞狗跳,他们家业大,交游官府,兴许撇不开。”宋堡主气忿地道:“此事闹得翻江倒海的,听说犯人叫楚落尘,是从三宝楼逃出的。哼,宦官弄权,是非不分,屈害忠良,不消说,逃出的又是个屈死鬼了。”
楚落尘和金珏儿相视一眼,一起垂下了头,忙着吃喝。钟鼎一气连喝几碗,酒意上冲,扯开衣襟,大咧咧端起酒碗,冲着楚落尘那桌笑道:“兀那小捕快,钦犯楚落尘抓到了么?”楚落尘心中一凛,硬着头皮拱手道:“还没有呢。”钟鼎睨他一眼,见他神态畏缩,想道:“和这等小捕快有甚好说的?没的徒费老子口舌。”嘿笑一声,将碗中酒水一口喝尽。
楚落尘道:“好汉们刚才说起北山南楼也要去庆阳,那北山不知是什么人在当家?”钟鼎尚未开口,已有几人纷纷喝叱:“小捕快问这作甚?”“臭小子吃了熊心豹胆了,敢管爷爷们的事?”楚落尘眼珠一转,笑道:“朝中贼子,作奸犯科,小人被逼无奈,将就混口公门饭吃,幸得好汉们主持正义,什么叛军鞑子,还不是望风披靡,小人委实钦羡得紧啦。”
众人听得顺耳,甚是受用,不少人暗暗点头。钟鼎大笑道:“说的好,这小捕快有几分见识,你打听北山白鸥天做什么?”楚落尘面上发白,急道:“白鸥天早年可是个修真之士?叫做苍云道长?”钟鼎迟疑不答,众人笑容顿时一僵,满心狐疑,瞧着他发愣,好几人喝道:“你个小捕快,问这些有什么用意?”
楚落尘定了定神,正要回答,忽听外面马蹄声隐隐,一声长笑传来,响逾洪钟大吕,有人叫道:“此处有个酒家,且喝几杯去,那小崽子终须逃不远,娘的,老子嘴里可淡出鸟来了。”
秦庄主扭头望望,奇道:“神鹰门主蒋奇?”宋堡主点头道:“正是蒋奇,这方圆百里,像他这般大嗓门可找不出第二个来。”
众人皆笑,忽有人惊呼道:“小捕快呢?”众人转头望去,两个捕快早已踪影不见,不由面面相觑。
楚落尘一拉金珏儿,两人疾奔后院。天色昏黑,两人在暮气中奔到马厩,跃上马背,不及解辔,挥刀砍断缰绳,慌不择路,拍马急行。耳听得人马噪杂声渐远,两人奔入后山,山势陡峭,松风阵阵,星月无光,马行甚缓,两人只得下马。金珏儿道:“弃马,咱们步行。”楚落尘兀自迟疑,金珏儿掣出腰刀,抖了一抖,那两匹马悲声长嘶,直冲下崖去,半晌崖下方传来沉闷回响。
楚落尘不觉一怔,道:“你杀马做什么?”但转念便已明白,既然乘马拖累,留之无用,不如杀之故布疑阵,蒋奇追来,只道两人黑夜里坠入山崖,势必下崖一探究竟,如此一来,岂不尽有余暇脱身?眼见她虽是女子,但谋定后动,决断果快,心中不觉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