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落尘定了定神,低声道:“下马吧。”金吾卫一起挽辔下马,金珏儿轻哼一声,高踞银鞍,动也不动。楚落尘迟疑间,正要劝她下马,猛省到自己的装扮,忙轻咳一声,捋捋颌下长须,跟在人群后面缓缓入城。
只听身前一个矮胖老者偏头悄声问道:“祝老弟,你可知到底所为何事,这鬼门守得铁桶也似?”那祝姓汉子不见面目,瞧背影衣衫质料甚是华贵,哼声道:“你不见那边张贴的文书?江洋大盗楚落尘越狱窜逃,不知去向,各路海捕急递,到处张缉。如有窝藏,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告官,支给赏钱一千两。他奶奶的,这厮狗头这等值钱!老子若知晓这厮所在,岂不是要发一注横财。”
楚落尘闻言心惊,寻思:“狗太监手脚好快!如此大肆搜捕,天地虽阔,我楚落尘只怕仍免不得步步艰险。”
矮胖老者吐舌惊道:“这楚落尘么,小老儿倒也略有听闻。听说是什么酒楼的掌勺师傅,不知恁地,勾连同党,屠尽李提督妇孺满门。李提督大英雄大好人哪,人家抗倭杀贼子,他来下黑手使绊子,也不知这小子还是不是人种?”
楚落尘听这老儿满口胡柴,又惊又气,眼见官府冤屈已成铁板钉钉,心下好不气闷。却听得祝姓汉子笑道:“这厮杀了李府妇孺,要你操甚心?莫非你心疼李家那些个娇滴滴的小姐丫鬟,想救出几个尝尝滋味,受用一番?嘿嘿嘿。”
矮胖老者拉了拉祝姓汉子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悄声!李家势大,锦衣卫都是他的人,被人听见,不是耍处!”祝姓汉子惊悟,头脸冒汗,低声道:“你是说他家老三?”矮胖老者神情凝重,点了点头,悄然道:“李家老三李如桢现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又掌南北镇抚司,祝老弟须防祸从口出,诚恐有些山高水低,悔之晚矣。”祝姓汉子不由得胸口一窒,顿时哑了口。那矮胖老者左右一瞥,又悄悄道:“依小老儿看这楚落尘勾结的定是倭寇海盗,倭寇在前线打不过,便转来京城下黑手,要不然谁家不好杀,偏惹他李家?”祝姓汉子一拍大腿,低喝道:“正是,你这话大大有理!”
楚落尘听到这里,惊怒交迸,目眦欲裂,提掌聚气便要劈出,转念一想,“我跟这些市井之徒生什么气?自己含冤不明便自罢了,再添上几个冤魂作甚?仗恃武艺,杀害平民,又算什么英雄豪杰?”真气一泄,手掌慢慢放下。
伴风在身侧跟随,却甚是气忿不过,脚尖一动,地上一颗石子飞起,在那祝姓汉子肩胛一弹,直打得他踉踉跄跄,惨叫一声,剧痛钻心。众人啊的一声,侧目而视,城门口几个军汉听到动静,齐齐望了过来。楚落尘阻之不及,忙使眼色。那祝姓汉子挣起身来,四下张望,双眼怒凸骂道:“直娘贼,是哪个撩拨你爷爷?有种站出来!”伴风笑道:“老兄,出门不可妄语,小心锦衣卫大哥拿人。”那祝姓汉子心中一寒,面色红了又白,矮胖老者心头暗暗叫苦,忙反手拉着他,两人挤到前面去了。
京城大邑,城门进出人多,众人行走甚缓。金珏儿面露不耐之色,小嘴翘得老高,忽被这两个闲汉插科打诨一番,不由面颊生晕,扑闪双眼,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伴雷忙咳嗽一声,金珏儿登悟,神情一敛,圆溜溜的眸子中却仍蕴笑意。
当下楚落尘在前,金珏儿骑马在后,一行人随众来到城门前,早被守城军汉拦住。一个军汉上下一望楚落尘,喝道:“干什么的?”楚落尘假意捂嘴咳嗽,越咳越厉害,挣得满脸紫涨,弯下腰来。那军汉斜睨一眼,捂鼻道:“老东西,作死啊?”伴风赔笑道:“我家老爷要进城看大夫,受了风寒,咳嗽半月了,还不见好,怕是有些麻烦。”军汉面露不耐,皱眉道:“去吧,去吧!后面的上来一个。”
楚落尘不动神色,由伴风搀扶,缓缓前行。蓦地两道阴沉目光从一群军汉中间直射过来,楚落尘心下一凛,抬头一瞧,那人白发绿袍,坐在椅中,手中提着两柄短戟,不是霍文炳是谁?楚落尘冷汗迸出,只觉手足冰冷,心中叫苦,脚下却似拖着铅球,走不动,又不能不走,只好慢慢捱着。
霍文炳睨他一眼,忽觉这个老穷酸眼神似在哪里见过,心下沉吟,偏生又想不起来,他拍拍头,忽地站起身来,扬声道:“兀那老秀才,站住!”楚落尘一惊,心中一片声叫苦,低头含糊道:“是,官爷有何吩咐?”霍文炳眼珠连转,阴笑道:“咱们往常见过?”楚落尘憋粗嗓子道:“官爷说笑了,小老儿住在城外马家堡,如何有福气见过官爷。”说着咳嗽不已。霍文炳满心狐疑,凝神思索,心中却鳞爪也无,只得挥挥手,喝道:“滚远点,老不死的臭穷酸!”
楚落尘大喜,佝着腰与伴风走了开去。金珏儿却被把守军汉拦住,金珏儿大咧咧也不下马,一个校尉挨近马前,便要喝问。伴雷从马后转了出来,笑道:“咱们公子是恭王府尊亲,谨奉王命,这便要进王府伴小王爷侍读。”说着,摸出一些银两,塞在那校尉手头。那校尉悄悄将银子揣进怀里,脸上换上笑容,道:“失敬失敬,爷慢走,弟兄们,让开了。”金珏儿神色不动,众人煌星捧月般拥着去了。霍文炳听见是恭王府亲戚,情知那恭王在朝野势力正炽,便是老大张诚也须卖几分面子。眼见金珏儿骏马银鞍,凛然含威,十足的公子哥儿气派,他暗骂一声,撇下楚落尘,自去坐了。
楚落尘﹑金珏儿一前一后走远,忽听马蹄声响,城外百余快马如风卷地,直冲过来,正是东厂大队追兵赶到,当先两骑正是田义﹑白骖。那田义鹰面獠牙,背着一张巨弓,吼叫如雷。白骖白眉飘拂,那条黑獒奔在白骖马前。楚落尘与金珏儿对视一眼,恍然道:“原来是这畜生坏事了。”东厂人马转眼驰到城门口,众厂卫翻身下马,霍文炳迎上前去。
众人见不是头,忙上马往城内狂奔。那霍文炳见这群人策马飞驰,心下一呆,惊讶之余,心念电转,登时醒悟,戟指怒喝道:“什么老穷酸,原来便是那小杂种!好小子,竟敢在你爷爷面前耍花枪!”提气飞纵,飞也似的追了上来。
众厂卫﹑军汉大惊,大呼小叫,齐齐冲上前去。百余人簇拥上前,你挨我挤,反阻住了田义﹑白骖脚步。田义性急,厉喝道:“仙人板板!滚开!”劈出一掌,狂飙一卷,面前五六人登时滚成落地葫芦。他哈哈大笑,跳下马来,足下如风,抢了过去。白骖纵身一掠,竟从几个军汉头顶越过,轻烟般衔尾赶来。市井百姓眼见大批东厂厂卫和守城军汉凶神恶煞般当街追杀恶斗,都惊得呆了,发一声喊,四处奔逃,一时铺倒人跌,鸡飞狗跳,众追兵更挤挨不开。
等到推开众人,楚落尘一行各骑快马,飞云逐电,早奔得远了。眼看转个街角便要脱身,楚落尘心中暗喜,忽听呜呜声响,背后风声劲急,只道有长枪大戟袭来,他心中一惊,忙回首一张,岂料却是飞矢轻羽,情知那发箭之人功力高强。眼见那飞矢一连三箭,头一支早到了面门。这一下避无可避,他心下着忙,只得反手胡乱捞去,不知恁地,偏生一捞即中,噗噗轻响,后面两支连羽箭也被他一把捉住。
田义大惊,挽弓又发,飕飕声响,一气连发五箭,五箭连珠,势挟风雷,对着楚落尘射来。
楚落尘一急,手中握紧捞来的箭矢,奋力反撩,白虎七脉中真气沛然流动,功随意转,伏藏金帝内劲忽起,手中箭矢忽而吐出寸许金芒,那劲矢奔到,被金黄光芒一绞,皆寸裂粉碎,顿落尘埃。金珏儿觑得真切,绽颜而笑,娇声道:“好功夫!”众金吾卫策马一旁,皆哄然叫好。
田义远远瞧见,脸色陡变,额头冷汗粒粒迸出,脚步一顿,身形忽凝。霍文炳﹑白骖两人眼见猝然生变,情势忽转,万万料不到这软柿稀泥﹑又臭又硬的小子竟身怀如此奇技,心下俱是一凛,脚步登缓。
转过一个弯,眼瞧楚落尘一行远去,不过片刻,便要脱身。忽地长街转出一彪人马,为首一人身穿红锦袍,跨一匹黄骠马,引五六十骑兵迎了上来。东厂诸人一见大喜,霍文炳提气喝道:“李指挥使,快拦住他们!他是杀你大哥满门的钦犯!”
那锦袍汉子闻言惊怒交迸,纵马当街一拦,疾喝一声:“恶毒小贼!休走!”楚落尘见那人面如青铜,石像般端坐马上,气宇不凡,知道这人正是李毓的三叔,锦衣卫指挥使李如桢,想起李毓一家死得凄惨,自己背负冤屈骂名,百口莫辨,不由心头一黯,叫道:“我与李毓兄弟结交为友,人不是我杀的!你放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