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人道运转之理了罢?!
无尘子压下感叹,点点头,指了指还被围着的子真道人,稍稍压低声音解释道:“贫道八人也是被那鬼气招惹来的,先是将山上那鬼物的阵法破了,至于那幕后鬼物也被贫道八人超度了,然后看这庄子里面有些鬼气为祸,为保村民安稳,这才设坛做法,将那藏匿的阴气鬼物都给收了。”
“不想村民以为贫道几人是邪道,要让贫道几人赔偿那阴气鬼物害了的诸人……”
无尘子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既是解释给虚空和尚,也有敲打那些还在愣神的村民之意。
虚空和尚只当做没听懂无尘子的言外之音,依旧笑眯眯,恭敬道:“前辈乃是道门正宗,功德无量,操劳心力也是为了村人不受灾劫妖邪之害,可谓是大善之举,如何会是那欺诈讹人的邪道?”
“这般胡说八道的,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佛经有言:又缘其妄语,便致两舌,今身言无慈爱,谗谤毁辱,恶口离乱,死即当堕拔舌、烊铜、犁耕地狱。”
言毕,这和尚对子真道人遥遥施礼,便欲要离去。
这地儿明显是个泥潭,做了好事还要陷进去,看来不能久呆。
这和尚也是个精明的,功德已经被八个道士瓜分干净了,剩下点小事,其贸贸然掺和进来,费心费力不说,好处还没多少,白辛苦一场,着实不划算。
不过这和尚还算是老实,领走之时还给无尘子几人寻了个台阶,稍稍震慑了一下村人。
子真道人面色立即又难看了几分。
自己几人已经是心力交瘁了,若再施展神通,可就要损耗心头精血了。
好容易等来了转机,却也要被吓走了。
佛道虽然不是针锋相对,大多时候也就是面上交好而已,如今这和尚一言不发便要离去,想来也是发现了这庄子不好应付,不愿意施展神通了。
无尘子也想将这烂摊子丢出去,又低声道:“这庄子内的阴气虽然已经被贫道八人化去,鬼物也尽数打得魂飞魄散了,对这庄子再不生害了。但这地头风水已毁,还需设个神像护持一二,不知大师可愿意出手?”
“虽不是什么大庙,也就一个山神土地而已,但毕竟护卫这村庄,也有无量功德!”
“再行教化,导人向善,也有功德。”
“到时候大师还可以扬威贵寺名声……”
那和尚原本大步流星,被无尘子言语勾动心思,立即停住脚步,转身过来,又高声念诵了句“佛号”,复大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龙潭虎穴和尚也要走一遭,不过是被阴邪污了的村子,贫僧自然无畏。”
这声音颇有几分大义凛然的威势,倒是将那一帮子鬼祟心思又压下了几分。
无尘子转头望去,一个二个村人,看向这和尚的神情,无不是肃然起敬,敬若神明。
可惜自己几人辛辛苦苦折腾一番,果然是卖相不好,早知道便让这帮子村人都在外头,受一下那阵法的威压,不能使其怀德,使其畏威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无尘子抬眼向着自家弟子望去,后者倒还有几分收敛,只不经意间转向那和尚,也有崇拜神色跳出。
气死为师了!
方才那阵法威能你可是亲眼见了的,如今旁人不过是取了佛光遮掩,你便被迷了?!
看那和尚身披金光,佛经缠绕,步步生莲,向子真道人行去,无尘子立即传音给子真道人出主意:你我师兄弟都不能对村民出手,但也不能逃之夭夭,不若将那布置山神的事情丢给这和尚,收尾的事情也由这和尚来?!
反正功德大头你我已经取了,剩下点蝇头小利丢给这和尚,也解了你我的困境。
若是师兄不忿于被这和尚抢了香火,等你我恢复了,回去寻个山村做几个法事,自然又有香火了!
子真道人尚在虚弱,法力也未恢复,在无尘子注视中,无可奈何点了点头,将前头的事情应下了,又摇了摇头,将后头传播威名的主意拒绝了,又跟几个面色不虞的道姑示意了,将庆鸿道姑、安平道姑的不平压下,这才细细打量那和尚。
都是百江郡的,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除魔时候偶尔也有遇着的,在贵人家也有撞见的,子真道人自然晓得这和尚来历。
一点意气之争,此时便放下了。
那和尚行至诸人身前,跟那众星拱月一般的族老对上。
有檀香味道点点飘散,随着和尚前行,一点点落入村人之中,随着众人呼吸,一点点侵入心脾,将乱了气息的五脏六腑又调理了一番。
诸人只觉随着和尚靠拢,自己心胸愈发舒坦了,忍不住便合掌作十,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大师。”
子真道人不屑撇撇嘴,却是亲眼见着那和尚施展佛法,偷偷引燃了金钵里的凝神香。
和尚轻轻将禅杖金钵放下,双掌合十,恭敬做礼道:“檀越有理。”
那族老也有些忐忑,生怕这和尚又来一句“这庄子有妖邪鬼物作祟,贫僧要施展佛法度化鬼物”,然后跟前头几个道士一样,又搞个什么阵法,再折腾一番,自己这一把年纪的人可受不住。
心里头嘀嘀咕咕,老头面上也笑眯眯应道:“大师好。”
“今日几位道长也是粗心大意,在我们庄里做法破除风水败坏后的煞气,一不小心弄坏了不少家具器物,还将我们伤了几个,我们这不正跟道长讨要说法么?”
老头自恃有村人在,自己一方人多势众,也不怕这和尚“包庇”。
思及此,老头又补了一句:“大师此来,可不是来为几位道长说情的吧?”
虚空和尚不接这话茬,依旧温温吞吞道:“这村子的鬼物鬼气已经被前辈给收了,诸位檀越可安心了。”
族老一时拿不准面前这和尚心思,没有接话。
“当然,两位前辈还有六位道友,实实在在是为了村子好,诸檀越切莫猜忌,坏了前辈的好意。”
“佛经有言,贪嗔痴慢疑,是为五毒心。有此心者,是人行邪见,不能见如来。”
“诸位,可要实话实说的。”
一时村人沉默。
几个道人在庄子里又是跳又是念的,闹出那么大动静,有不少人都趴着门缝看见了那黑漆漆的东西从各处涌来,东边表兄家的,西边表叔家的,南边兄弟家的,还有不少人在自己家见着了那鬼魅之物。
若真的说几个道士是做邪法害人的,村人里头十有八九都不敢这么说。
只是方才五脏六腑气息紊乱,诸人被贪欲心火迷了神志,又有相互怂恿,自然胆气生出。
如今当着位大师的面,昧着良心说几位道长是在作恶,自己岂不是真个要下那啥,拔舌地狱了?!
和尚三言两语将村人堵住了,这才笑眯眯道:“几位道友出手,这庄子里的邪物自然是没了。只是这村子的风水,可怜,已经被藏匿多年的邪物给破了,日后那风雨不调,五畜不安的事情时有发生,诸位檀越毕竟是这村庄里的,那运数自然也要受到影响,自身福运受了压制,寿数不足,儿孙也难以圆满,至于功名财运,更是鸿飞遥遥了。”
这话虽然文绉绉的,但寿数两字,在场诸人都听得明白,儿孙两字更是落到了心里,更有那族老还对自家出个读书人有那么点希冀。
这村子离着郡城可不远,个把时辰而已,自己若有个孙儿有读书的天分,自家砸锅卖铁也要想法子送进学堂去。
光宗耀祖,何等荣耀!
这边族老心思翻滚,一帮子村民,也都被和尚的话给勾得心头紧张了几分,或者担忧自己性命,或者担忧自己亲事,一时倒是没心思盯着子真道人了,后者也在盘腿打坐恢复法力,免得空耗太久,伤了经脉。
那村人都紧紧盯着那和尚,希望这和尚能够多说些,最好是能够出手化解了那啥东西。
至于这八个道士,看来是有几分本事,可惜办事情不靠谱,顾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最后的那啥,风水事情都没收拾了,着实是不靠谱。
还是这位大师好,一看就是修行多年的高人,一走来,我们这心里头都舒服了许多。
也亏得子真道人听不得这村人的心思,不然怕是要立即吐血而走。
两个道姑也得了无尘子传音,虽有些惋惜最后一点功德没到手,眼睁睁看的那设立神像镇压风水的功德流落到和尚那了,十分憋屈,但看子真道人这位领头的前辈都没出言,自也不会多言。
再让自己几人做一场法事也不行了,丹田里头空空荡荡,不回去好生打坐恢复一番,明日怕也使不出多少术法。
那和尚看了八个道士神态,晓得这无言的交易已经成了,立时出声道:“诸位檀越且安心,贫僧先诵经文一卷,看看这庄子妖邪是否已经被清扫一空,再定后策。”
子真道人面色立即又难看了几分。
无尘子也不太舒坦。
一众村人倒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看了周围人表情,虚空和尚心头欢喜,在一众“多谢大师”的感激声音中,盘算坐下,掐了个说法印,张口便念诵起来:“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
那经文声音不疾不徐,又有佛门那醇和法力加持,又有那和尚佛法修为杂在其中,如清风拂面,又如洪钟大吕,在那庄子内来回涤荡。
此乃金刚经,诸僧熟读参悟,说了佛陀境界,用以教化世人,境界深远。
围在子真道人附近那三十多村民,虽听不懂这经文,却被那佛法所感,受了其中平和心境,接了其中不执境界,面色渐渐祥和安宁下来,不复此前狰狞焦急模样。
子真道人无奈,也息了打坐,顾不得惊扰了几个村民,惹得几人嫌弃目光,悠然步至无尘子身侧,低声道:“师弟可憋屈?”
好生生的一个法事,分明是自己几人出力甚多,最后好名声都落在和尚身上了。
尤其是这位师弟年岁还小,怕压不住那点年轻气盛的心思,若起了争胜心思便不好了。
无尘子却无这般感受。
自己好歹参与过三次大型法会,一次是大悲寺那边的,一次是曾家庄的,最后一次是刘伯爵办的,彼此虽有些算计,却也有尺度,不会如村民这般锱铢必较、咄咄逼人。
这次好意出手,莫名被污了名声,是有些不太舒坦。
但憋屈么,还不至于。
“罢了,只是未竟全功,最后那一点功德给了那法华寺,师弟还好,师兄可过得去?”
两个道姑和四个弟子也被这边嘀咕声音吸引,息了体悟佛法的心思,悄悄过来。
那真儿看了依旧虚弱的子真道人,立即上前扶住,低声问道:“老师,这琉璃寺的大师,能将他们安抚下去?”
“方才这帮人可是跟心魔附体一般,执念缠身,连老师和师叔都压不下去……”
真儿言语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是想到自己几人丹田内都是空空荡荡,如此什么术法都施展不出来,仅凭一张嘴,自然比不过那和尚了。
子真道人对真儿的悟性还是颇为满意的,此刻见真儿明悟其中缘由,脸上笑意涌出:“你师叔和我,本就被这村人戒备了,有意为敌,有心算计,若不施展神通,想劝服这一村人,实在是艰难。”
“这和尚法力不弱,佛法修为也高深,且佛门本就擅舌灿莲花一道,能说服……”
子真道人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却是几个弟子心思已经不在这一边了。
那和尚佛法加持的经文声音依旧,有那慈悲心顺着经文流淌,有那说服法暗藏经文之中,有那超度意萦绕经文之间,渐渐荡漾开来,在庄子内来回清扫,倒是见不着那阴邪鬼气,便是方才八卦阵法的神光还有诸人咒文法力,也早消失干净了,只有那还躲在屋内忙碌的村民,也被佛法经文吸引,渐渐失了火气,有那心思算计,有那怒火埋怨,有那不甘不舍,也在这经文中渐渐化去,面色逐渐平和。
有大师将那佛国美好都展现了,这帮人如何撑得住?
佛法展现的,衣食无忧,人心俱足,莫说是凡俗百姓了,便是经世大儒,也要拜伏。
无尘子法力在身,修为也不弱,心思一直在修道一途上,身上还有护身符加持,自不会被那经文引动,反倒是对这和尚展现佛法的高深手段吸引,忍不住便要研究一番,看自己能不能也学学,当做以后布道做法使用。
但两个道姑和四个弟子都眼神迷离,有被度化迹象,无尘子也无心偷学了,忙运转法力,低声呵斥:“还不速速醒来!”
“你等如今几十年的道法修行,根基稳固,可是舍得了?!”
这声音如洪钟大吕,将围着的六个小辈齐齐唤醒,后者面上一阵羞红,却不敢接话。
——佛道修行,各有奇妙,高低难说,只是取舍不同一二。
无尘子也不敢明明白白告知众人道法比佛法便高深许多,只是见不得这几个后辈都被佛门度了去而已。
见得几人清醒过来,对那经文有了戒备,子真道人也安稳了不少,继续道:“与其跟村民争辩,费力不讨好,不若将这事情丢给那和尚化解了,也方便我等脱身。”
“最后一点功德,也不是多少,无非便是立了神像,开光祈福之后有源源不断的流水功德而已,却也有不少因果牵扯,未必便是好事。”
“你我道门修行,都讲究清静无为,一些小功德而大因果的事情,尽量少做,免得日后破境的时候,魔障难解。”
子真道人也是心智坚定之辈,自不会被那经文影响,将里头的恐怖大约说了一遍之后,又出声解释道:“此地与百江郡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碧霞观便是连百江郡坐镇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平日那些法事,驱邪,遇着大日子还要做醮典,偶尔还要巡察一下左近地方,百事缠身,若将这庄子里的后续也做了,三五不时还得差人来看看这庄子的变化,真儿,你可愿意?”
真儿忙不迭地摇了摇头。
笑话,这村子里的人方才险些将自家老师都给生吞活剥了,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的,独自一人来这地方,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差使,坚决不能落在自己身上。
四个道姑也想到了方才的情形,满脸表情,纠结古怪,也没应声。
子真道人看了那和尚两眼,后者依旧是周身佛光闪耀,那经文声音愈发玄妙了,自己这几人便是隔了十来丈,也还能察觉其中的度化意味。
子真道人示意无尘子给几人都加持了护身符,布了凝神符,稳定心神,这才继续解释道:“我等在这庄子设了神像,若是以后这庄子只要还有人施以香火,却又遭了风水败坏的劫数,我可是要分担其中罪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