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真道人将其中的因果理了一遍,又对无尘子这么一说,多多少少算是自我安慰了。
“难啊!”
“师弟我一向口才拙劣,莫说是这些人此时不太可能讲理了,便是平常时候师弟我也争辩不过的。”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怕是不行了,这些人火气太旺,难以说服,不若直接回去如何?”
“等这阳火反扑过去了,阴阳平衡了,这些人自然会想通其中道理。”
无尘子也只是试探着问一下。
无尘子二人所言声音不大,周围一圈人居然有几个留意到了,立时又是一阵指责了:“这道士想跑!”
“可不能让这几个跑了!”
“对对,赶紧将这几个围起来!”
“族长,你得给我们做主,这道士坏了我们家的锅碗,还有好几件锦缎的衣衫,连春日我都舍不得穿出去的……”
“让这几个道士赔钱……”
又有十来个妇人婆子靠拢了来,面色惨白,气血亏损,身上还有漆黑血迹,却是方才阵法运转剥离邪气的同时,无意伤了这些人,此时这几人也是脚步蹒跚,左右取了竹杖枯柴作为支撑,这才靠拢而来。
外头吵吵声音此起彼伏,自然瞒不过这些耳聪目明的妇人,其躲在家里将这前因后果一听清楚了,自然也动心了,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跟着便跑了过来,一边卖惨,一边哭嚎:“咋了咋了?”
“老表家的啊,这道士干了坏事,将我家墙给弄了好几个大口子,不好修。”
“对对,我家也是,那桌子椅子还有神龛,都坏了!”
“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成了这模样,是不是也被这道士邪法给害了?!”
“说不定哦,这道士邪门的很!”
“胡说,前辈和贫道都是拿了道牒的出家人,如何会行此恶事?!”
“莫要污蔑我老师!”
“你们分明就是做邪法,什么妖邪鬼怪,我们都没见到,就你们来了,我们庄子上才出了这乱糟糟的事情。”
“天哪,老婆子不活了,被你们几个恶道士坏了清白了……”
周围也不过是百十人,偏偏这吵闹声音比千八百人还要过分,直直从耳中钻入神魂,乱人清净,败人德行,让几个有道真修的三魂起火,七魄生烟,只恨不得卷起袖子,也跟着妇人一般脱口谩骂。
子真道人面色愈发难看了几分,几乎与那百年锅底灰差不多了,本要上前争辩几句,却有无尘子伸手将其按下,后者又运转法力呵斥道:“你等受了妖邪侵扰,几年前开始便运数衰败,我家师兄心善,出手化解!”
“我等几人好心,没有收你等香火供奉,你等反倒是讹人,族老,你如何说?”
这几句话,足足将无尘子丹田中好容易补上的一小滩法力,耗尽了一大半,如今所剩,也就拇指大小一小团气团,约莫也就能驭使几道灵符了。
但这般施展神通,还是有效果的。
这声音如洪钟大吕,将一众嘈杂声音都给压下了。
无尘子又眼神尖锐盯着那一直默不作声的族老,后者方才被阵法威压,来回洗刷了几遍,将沾染的为数不多的一点阴气给刮走了,也受了些伤损,此刻正靠在自己那憨愚的儿子身上小心喘息,又静静看着庄子内村人跟八个道士争辩,看能不能刮下些好处来。
庄子内穷了太久了,由不得这帮人动了心思。
莫说是旁人了,便是其本人也起了心思。
三个儿子的那茅草屋该翻盖了,至少换个瓦房的,不然下雨之时挡不住,儿媳这几年身子也越发差了,受了这春寒,还不晓得能不能撑过去,弄不好自家还得想法子凑点彩礼,再给儿子张罗一房亲事。
就算是撑过去了,伤了身子,儿媳那样子,还能不能剩下个大胖小子,也难说咯。
调养身子,也得花钱,自家这里面也没个进项,不靠这几位道长,自己那点棺材本,可撑不住几包药的。
还有张王氏的男人也是,都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了,家里的银钱花得七七八八了吧,得想法子弄点铜子,贴补贴补。
还有堂兄那儿子也摔断了腿,整天叫唤,也拿不出个钱来养养……
弄不好,就废了!
只是眼前这道士,好像确实有几分手段,刚才那东西,还有之前一下子就不见了的手段,不晓得会不会对老头我出手!
那族老虽然虚弱,心思却多,面上颜色变化,一会儿希冀,一会儿无奈,一会儿害怕,跟个不住变幻的五彩陶罐一样,却有无尘子双眼紧紧盯着,又被那村人各自期盼羡慕的目光也扣着,嘴巴嗫嚅几次,也没敢说话。
庄子内一众村人见识不多,也就这族老读了几日书,又在城里转悠过,跟那些官老爷也能搭上话,应该能要回些银钱吧?
一时凉风刮过,卷起一阵阵酸腐味道。
有那兴致勃勃盯着无尘子几人的,如见了耗子的猫,眼中精光都要溢出来了,低声怂恿道;“族叔,可不能让这几个道士跑了!”
“对对,我们一家子受伤的伤,家里边锅碗都坏了几个,可不能让这道士跑了!”
……
又是一阵吵嚷声音,着实让人心烦。
四个道姑也争执不过一帮村民,其中两位老的是见多识广,明白那村民的心思,动了贪恋,自己几人便是舌灿莲花,也敌不过心中一点魔障,至于两个小姑娘却是口干舌燥,心火沸腾,可实在是说不出话了。
几人从碧霞观出门,到现在,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了,虽然还不至于饥肠辘辘,但念咒许久,又跟人争辩许久,连口水也未沾着,嗓子都快冒烟了。
今日这法事,实在是憋屈。
若非是有功德可拿,这几人怕不得气出几口血来!
子真道人斟酌许久,用沙哑声音道:“诸位,贫道乃是郡城碧霞观大弟子,自不会害了你等!”
有个婆子半点不虚,反正距离入土也没个几日了,索性倚老卖老,能给自家儿子挣得几个铜子也是好事,恶心发作,浑浊双眼摸索半日,终于看清正中发话的那老道士,黑枯双手颤抖着指向老道士,厉声打断道:“已经害了!”
“老婆子我在地上躺了半天,都不晓得着了风寒没!”
“不给钱不准走!”
又有数人立即应和道:“对对,不给钱不准走!”
无尘子看看天时,已经快要到申时了,而这帮人相互助力,心中那点贪念看来是压不下了,也是心头火起,眼中红生,径直掏出了张定身符,低声问道:“师兄,不若我将这帮子人给定住,先离去再说?!”
“然后不管是去寻官府出面,还是让这帮人吹吹冷风清醒一点,或者能好生说话?!”
“至于受不受得住冬日寒风,师弟我就管不了了。”
“合该他们受了这一场病患!”
无尘子这话声音不小,在一众争辩劝说声音中并不如何显眼,但那二三十人一直盯着几个道士,见了无尘子手上的动作,又想起方才无尘子倏忽一下便不见了,又倏忽一下出现在庄子口,着实吓人!
这道士是个有手段的,就方才还将自己一家子都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不晓得这道士会不会起了恶心,将自己一帮子人给暗害了?!
诸人心思跳动,既畏惧于方才感受的阵法威压,也有见识了无尘子施展术法的,悄悄退后两步,又将那须发皆白的族老给推了两步,挡在自己身前。
可怜族长,一心躲在后头捡便宜,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人推出来了,眼巴巴瞅着那声色俱厉的年轻道士,又转眼看了看其手上那道黄符,也看不出个名堂,嘴巴张开,吞了口唾沫,又咽下,片刻后又张开,如此几次,都没敢出声。
有那后知后觉的,也察觉了诸人动作,也跟着避开,悄悄挪了两步,却没法再挤到族老身后,只得默默多退了几步,仅仅盯着无尘子手上那符咒,生怕无尘子一个掐诀念咒,将那符咒发动了。
这东西气息古怪的,谁晓得是是怎么害人的。
不是有路过的行商,吹嘘说那些恶道人,会用符箓招来鬼怪,将那富户地主一家子都吸干了血,然后破门而入,取了那一家子的金银宝贝么?
眼前这道士,应该不敢这么做吧?!
子真道人也是左右为难,正要发话劝一下自家脾气暴躁的师弟,又不甘心白白受了冤枉,欲要劝一下对面的村人,却又说不动一帮子火气反逆的村人,只觉得心血翻滚,正要吐血,却有一声嘹亮宏大的佛号自背后传来:“阿弥陀佛,诸位施主……”
众人齐齐回头,便见得一个灰棕色僧衣的年轻和尚正一手持禅杖,一手拿了个金钵入得庄子。
那和尚看来四十岁左右,满脸慈和神色,布履不疾不徐,所过之处,有莲花印生出,肉眼可见,端的个佛门大德,得道高僧,只让人远远看了,便诚心膜拜,虚心顶礼。
无尘子脸立即便黑了。
子真道人也僵了。
余下道姑、小辈,只是好奇。
那和尚已经到了一会儿了,亲眼见得庄子内七八个简易法坛,却不见咒文经文声音,也不见法力神光流动,倒是一堆人拥在一个法坛边上,吵吵嚷嚷的,身上气息翻滚,福禄寿三般颜色都旺盛得吓人,看来实在是不太对劲。
常人若是有这般福禄寿,早该是朱紫贵人,或者在郡城发财了。
其中还有几个道士也有些气息不稳的模样,看来是在施展术法,思及此次目的,便进来看看,却被诸人回头的目光吓了一跳,各个眼中都有凶狠戾气,再细细看去,那道士大多气息不稳,面红耳赤,跟受了什么天大委屈一般,领头老道士还有些伤损模样。
老道士身旁,有个年轻道士还存有几分实力模样,只是面色胀红,一脸气愤。
那年轻道士手上还拿了道符,有灵光跳动,看来快要引动了。
有二十几个村民也各自气愤填膺模样,又小心戒备模样,看来是怕那道士乍起伤人?!
这般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异!
不过这村子倒是干净得很,阴气阳气都只有薄薄一层,五行灵气也见不着几丝,甚至连人道气息也没留下多少,似乎刚刚被人清扫干净了一般。
“诸位檀越,贫僧今日前来,乃是听闻此地有妖邪作祟,特上门祛除妖邪,捉拿鬼物的。”
言语的时候,那和尚也动了心机,生怕自己好事被人耽搁了,便低声念诵佛经,有佛光随声而出,顺着和尚元神指引,一点点将那村人身上散乱的福禄寿运数调理了,又有菩萨法力流动,将诸人心头那怨恨暴躁怒火也熄了几分。
如此,村人眼底那点血红,倒是消退了不少,理智也多多少少恢复了几分。
一众村民眼神怪异,目光在几个道士和那已经靠拢而来的和尚身上来回打转。
莫不是这道士看自己脱不了身,这才寻了和尚一起来演双簧的?!
也怪不得村人起疑了。
七八个道士道姑一起上门,说是要给村子驱邪,半点好处也不要的模样,生怕众人拒绝,还先给画了一沓子符咒,所谓无功不受禄,也有句话是天上不会平白给好处的,诸人这般和善行径,既让人奇异,也有几分软弱可欺。
如今又跳出个俊俏和尚来,也说要给庄子驱邪。
若说几人真个是要骗这庄子老少,也不太对。
自己这庄子上下,除了土地,就剩个破败得勉强住人的茅草屋了,至于银两珠宝,那是早就被当了做汤药了。
几个道士和尚,想要骗自家,也骗不了啥好处了!
莫非自己庄子真的有什么不妥之?
真个不是族长此前所说的什么风水被坏了,还是啥年辰不佳的缘故?
再联想一下此前三四年里头庄子一直衰败,一众村民你家的病了还没好,我家的出门便摔断了腿,他家娶个媳妇来回折腾,废了大把银钱最后好事也黄了,更恐怖的是,好几年了,连个怀胎的也没听着。
如此事情,不可细想,越想越觉得怀疑。
无尘子看了众人面色变化,也不晓得心头是哪般味道,高兴也有,难受也有,无奈也有,又看那和尚身上纯正的佛门黄光,修为虽不及自己,却也入道甚久,其驭使佛经可比自己这道士还要娴熟几分,是个好苗子,可惜年龄大了些,也不晓得是不是修行的伏魔法诀。
无尘子几步跳出众人包围,对着那惊疑不定的和尚施礼道:“大师,有礼了。”
那和尚也有法眼,见识了无尘子身上的气息,混沌一色,偶有一两丝赤色道家法力流出,便晓得这道士修为比自己高,不敢随意受礼,息了佛经,一步跳开,合十恭敬道:“小僧虚空,见过前辈。”
“敢问前辈尊号?”
无尘子摆摆手:“贫道无尘子,那边那个老道是子真道人……”
子真道人面色抽动中,无尘子将诸几个道士都介绍了,又道:“大师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山上的妖邪鬼物?”
看着那族长面色变化,无尘子忙改口道:“嗯,是山上被坏了的风水?”
虚空和尚面色一肃,实诚应道:“有师兄途经此地,见了那山上有鬼气飘动,又有阵法阻挡,在阵法外头转悠了几圈,寻不得门径进去化解,这才回了我法华寺,告知了方丈师伯,师伯便派了贫僧前来化解。”
“前头贫僧也是忙于其他的驱邪法事,今日才寻得空隙,寻思先来探查一下究竟。”
和尚嘴上不停,心里也是好一阵嘀咕。
这地方很是邪乎,居然招惹了两个人仙境界的道士,还弄得一身伤,亏得自己迟来了一步,不然自己怕是会栽了!
无尘子眼里头对和尚上上下下一阵打量,心头也在嘀咕: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
按说这庄子虽然穷困,其中的村民行事也颇为恶心人,如此虽只离着百江郡个把时辰,算不得偏远,附近还有许多村子,总有几个往来的亲眷,又被那阵法还有鬼物祸害了几年,居然一直没有修行高人出面解决,颇为怪异。
——太平村那穷旮旯,拢共也就百多口人,都有三清观坐镇,三五不时还有自己受了老师之命,给那些受了邪气侵蚀的土地神像开光,尤其是其族长家还有个小祠堂镇压,这地方算来怕不止一两百人,却没有这般待遇?
如今看来,这庄子虽然运数被妖邪压制,村人自己斤斤计较也坏了些运数,却还没有到死路一条的程度。
自己这八人不上门,这和尚也要出手,或者不能化解,也能将那寺庙的一众师兄弟拉着,最后还是能将山上那两个鬼物,还有庄子中的阴气鬼物都给收拾了。
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便是这般道理了。
庄子运数被压制到了极致,虽是无灵智之物,也有反扑的时候,子真道人和这虚空和尚,便是那庄子耗尽运数,求来的一点生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