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子看胡八姑还在嘟囔,实在是忍不住了,指了指胡八姑,呵斥道:“八姑,这些修行事情,莫要……”
但看对面妇人已经收拢心神,明显在偷听二人言语,无尘子也掐断了后头言语。
胡八姑还嫌自己说的不够惊悚,又道:“你们人族的精壮汉子,本来就是滋补的……”
无尘子是在受不得了,但真跟胡八姑动手又是自不量力,只对耳边那娇滴滴的声音充耳不闻,继续道:“嫂子,后边是出了什么变故么?”
对面妇人也受不得胡八姑张口吸成人干闭口滋补啥的,定了定心神,又道:“那三尊神像,刚刚走出道观大门,就散成一团灰了,当时我们亲眼看见了的。”
“有十来个在前面,正抬着的汉子还说这神像怎么一下子就轻了,转过脑袋也看见了那神像灰土落下去,然后跟被啥子东西拉着一样,朝后头飘过去了。”
无尘子倒是不晓得这些事情了,只得又看向胡八姑。
后者嘴巴一歪,不满道:“看我作甚!”
“三清是你们道家的,跟姐姐我这……没啥关系,你问我也是白问,不如你在这儿焚香祷告一番,看看你家三清祖师会不会给个回应,嗯,毕竟你家供奉这么多年了,虽然最后灰溜溜跑了不太地道就是了!”
好在这狐妖嘴巴还是有个拦门将军,没敢将自己是妖精的事情说出来,不然对面妇人怕不是要被吓个半死。
无尘子干笑两声,舔着脸道:“这不是八姑你见识多么,我也就才修行二十来年,哪能跟八姑你比!”
“还望八姑解惑则个……”
胡八姑被无尘子这讨好模样给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起身,跳了好几下,又好一阵拍打,终于是将那鸡皮疙瘩给打落了,这才道:“小官人莫要学那些……女子,让姐姐我这一身浑不自在!”
“那神像,虽然受了百多年香火,法力无穷,但究竟这些年失了供奉,神力衰微,又似在镇压什么邪物,只进不出,如何撑得住!”
“或者那道观还有什么布置,跟这神像一体,勉强能够撑得下去,但被那个啥婆子一使坏,神像被你们这群凡俗给生生抬出了大殿,失了支撑,不能再镇压邪物,如此依旧使了最后一点手段,将那要冒出来的邪物给镇压了!”
“可惜了,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宝贝,被毁了!”
言罢,胡八姑似笑非笑看了无尘子一眼,后者分明看清了那狐妖眼中的调侃揶揄味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
嗯,但对面那个是个狐妖,这事情还是忍了吧!
对面大嫂可不懂什么法宝的,但听说那神像是个宝贝,立即点了点头,应道:“我们几个私底下也是这么说的。”
“就是那个杨婆子死活不认,一直说道观那儿不是个好地方,不干净,有脏东西,驱使我们一村人帮忙,又在这村子头重新弄了个神婆庙,然后我们村子里的婚丧嫁娶,全都让杨家婆子做了。”
嗯,前身也做过这些事情。
可惜,前身没法力,驭使符咒使不出神妙,镇不住村子里那些年岁颇大的老人家,经常被嘲弄,如今想想,还是颇为尴尬的。
但是吧,前身老师的符咒真的很灵验。
镇宅符,收鬼符,开光的,至少前身师徒二人坐镇时候,这村子很少听闻有鬼物作祟害人。
日头西移,已经到了西边山头上,有那斑驳的影子在对面妇人身上跳跃,让那妇人面上的表情半边阴半边晴,又有些模糊,便是无尘子有法眼加持,也模模糊糊的。
对面妇人看了面前那个三十多岁的俊朗道士,又回想起以前隔三差五跑来村子里的小道士,面上居然生出些许怀念,也有些哀痛:“当年那个小道长,嘴巴木讷,呆呆傻傻的,见了我们这些妇人,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来,遇见了村里的小屁孩,也不晓得逗逗,实在不会讨好人,那个老道长一两月都见不到一次。”
“今儿个想起来,还是那两位道长在的时候,这个村子最是安稳了。”
说到此处,妇人面色狠厉了几分,怒道:“还是怪那个老族长,扣了小道长的米面,逼得小道长不得不跑了!”
“我们这整个村子两三百号人,还有附近的大王庄,小王庄几个村子,足足几百户人,都被那杨婆子给害了!”
眼看那妇人情绪波动,又要压下身上凝神符法力,无尘子颂持了一遍静心神咒,勉强将其怨念压下了,这才问道:“大嫂,那杨家婆子在村子口立了个神婆庙,可我们二人进来的时候,却不曾见着那个庙。”
对面婆子想了想,才道:“哦,杨家婆子将道观拆了,然后把那些老料都搬到村口修了个神婆庙,前头半年还好,村里都是安安稳稳的,没见着什么乱糟糟的东西。”
“就是吧,半年之后,村里头东边我弟弟一家子,出了事情。”
无尘子与胡八姑齐齐出声了:“哦?”
“莫要拖拖拉拉,赶紧说来!”
“就是,我那弟弟一家,当晚全都死了,惨得很,我们几个姐妹当时听了,去帮忙,然后看见了那样子,都吐了!”
胡八姑眉头一挑:“来,细细说说,看有多惨?”
无尘子却止住了:“是不是浑身都跟烤了几日似的,上上下下都没多少水?”
坐在椅子上还在迟疑的妇人立即点头不止:“对对,就是这样!”
“可怜我那侄儿,才三岁,喊了我几声大姑的,就这么没了,我弟弟家也没了……”
无尘子分明看见对面妇人面上的虚假悲伤了,看来这嫂子和她弟弟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胡八姑也是成了精的狐狸,尴尬笑笑,并不吱声。
不过片刻功夫,对面妇人也察觉到两个客人对此半点兴趣也没有,尴尬地咳了两声,继续道:“我弟弟家只是个开头!”
“后头,这村里边这种事情越来越多。”
“第二个倒霉的,就是族长一家了,也是全家都遭了,还是那个死样子,跟我弟弟家差不多,跟道长说的一样,身子上下都没点水,我们几个办后事的,手里头稍稍用力了一点,就给弄断了骨头,咔嚓一声,实在是吓人。”
无尘子也见过好些个被厉鬼吸食精血而亡的,大多模样不太好,双眼深陷,浑身干枯,但都还没到对面那妇人所言的程度。
能够凄惨成这样,也不晓得那鬼物道行有多高?
胡八姑却看明白了对面妇人的夸张意思,立即呵斥道:“莫要吓唬我们二人!”
“我家小官人手下可是收拾了不晓得多少鬼魅邪物了,你这妇人还是实实在在说来,然后我们二人探查清楚,若是真个有那鬼魅作祟,我们二人也不介意随手除了!”
“但若是你这妇人说了假话,我们寻了三清观,拜祭了老道士,立即转身便走,不管你们这儿的半点,反正你们这破地方已经阴气纠缠,你身上也三火衰微,活不了多少年的,救了也没几个功德!”
话音落下,胡八姑身上有无形气势飞出,周身翠绿留仙裙跟随飞动,将个娇滴滴的俊美娘子生生撑大了几分,在对面那妇人眼中,胡八姑那身形直直透入双眼,闯入心神,将那千种畏惧百种算计都给打散了!
可怕,可怕!
夜间呜嗷的鬼物都没这娘子可怕!
无尘子立即懵了:这不过是请教一下,如何变成了审问犯人了?
既然那嫂子乐意多絮叨两句,自己二人听了也就是,早也不过是半个时辰,晚也不过是半个时辰,耽搁不了什么事情的。
那妇人今日被两个人气势来回扫了几遍,又因着夏日缘故,整个人汗涔涔的,衣衫贴在身上,实在不好受,此刻被胡八姑一番逼迫,瑟瑟发抖,晓得对面那娘子不是个好说话的,忙唯唯诺诺应道:“好,好。”
“开头,我们还没懂得这里头的问题,只找了杨家婆子看了,杨家婆子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就随便说是在山上招了那个,山魈,我们一村人也都相信了。”
“等后头,这村里半个月不到,死了十来家人,我们再是愚笨,也晓得是出了大差错了!”
“尤其是杨家婆子也被吓得受不了,急急忙忙跑了,我们这些人更加慌乱。”
那大嫂似乎觉得自己嘴巴不太利索,还说不出来杨家婆子的狼狈模样,起身,手舞足蹈好一阵模仿,生生将个五六十岁的神婆,身背肩扛还手拎的狼狈逃命模样给展现了出来,惹得胡八姑好一阵大笑。
无尘子也有些忍俊不禁。
妇人形容了片刻,这才坐下来,道:“杨家婆子都跑了,我们村子里的人也受不住了,聚在一块儿,一起商议了一下,看是不是再请了道士和尚来做一下,不行的话换个婆子也行,大家凑凑,还是能够凑出三五十两银子的。”
“就是有不少人担心又遇到一个跟杨家婆子一样的,舍不得拿钱出来。”
“族长家全都死了,那些银子也不晓得藏在哪儿了,我们一起又找了,都没找到三五两银子,最后这事情就拖在那儿了。”
“又过了十天左右,村子里又死了七八家。”
“嗯,我们一大帮人都慌了,有几家脑袋聪明点的,直接把银钱米粮背着,拖家带口的跑了。”
“剩下的熬了几天,看着三五天一家的死人,实在是被吓得撑不住了,也跟着跑了。”
胡八姑恍然:“当年我们山下,那些村人看了我们千福山受了天雷,也是这样子,三五天就跑的一干二净了。”
“不过跑了也好。”
“我们对山下,也用不着操心了,免得鬼族来袭时候还要担心这些人受了连累。”
千福山的模样,无尘子转悠了一圈,倒是摸清楚了,虽然还是茹毛饮血的妖精,但至少山上山下不是担忧自家前程的老狐狸,便是一群懵懂无知的小狐狸,前者每日呼吸吐纳,防备鬼物和佛道修行,争取早日破境,后者便是上山捉鸡,下河摸鱼,欢喜快乐,比人族那些无知稚子还要欢喜些。
但说来,那一群狐狸的心思,防备外人倒是比谋害外人要多些。
千福山实在是个宝地。
无尘子在狐狸嘴修行了几日,丹田便充盈得不能再充盈了。
一日修行,赛过外头百日。
莫说是一群狐狸了,便是无尘子自己,若是得了这么一个灵脉宝地,怕也要整日提心吊胆,生怕那些贪心之辈心怀不轨摸上山来,将自己满门老小都给害了,然后将这宝地霸占了去。
如今凡人离去了,千福山也不担心有人浑水摸鱼,装作凡俗之人盯着自家千福山了——只要是个修行之人跑到千福山地界,如今想藏身都办不到,没有人族搅乱五行阴阳气息,其身上的法力和福禄寿三般火,在千福山几个老狐狸掩下,实在是黑夜明灯,明晃晃的。
还有一般好处是,若真有贪心之人上门了,争斗起来,千福山几个老狐妖也用不着留手,各种神通随意施展,总比老担心伤及无辜束手束脚来得舒坦些。
妇人说到此处时候,跟着点了点头,应道:“夫人说得有理。”
“本来我们一家子也想跟着跑的,但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收拾起来没这么容易,我这又舍不得田地,就拖了两日……”
言至此处,那大嫂面色立即悲戚了起来,整个人也抽噎抽动,有无穷悲伤味道一点点散落开来。
无尘子忍受不得,但看自己凝神符灵光依旧在,倒是不担心这位大嫂悲伤过度伤了元神。
胡八姑没心没肺的,又或者说活了几百年的妖物,看山下凡人的生老病死几百轮,早没了感觉,当下只是存了一点耐心,静看对面妇人抽噎。
那妇人哭了许久,终于想起对面是两个外来的客人,自己这般当面哭诉有些不合礼,忙伸出已经破了好些个洞又缝缝补补的袖子在脸上抹了几下,抹成了一张花脸,却无所觉,复抽泣几下,将最后那一点伤痛抚平了,这才道:“道长莫要见怪!”
“嫂子这是想着伤心事了,难免……”
无尘子打断道:“无碍,无碍,大嫂今日将伤痛放出来,也是个好事,若是憋久了,伤了脾胃,究竟不是个好事。”
“嗯嗯,道长说的是。”
那妇人又道:“就那么两三天时间,妇人一家子,全都遇害了,也就是妇人前头隔了不久,才寻了小道长讨要了两道符,没被那些东西害了。”
已经发泄了两炷香的时辰,如今妇人说起自家悲惨事情,面色还算平静。
“那杨家婆子,不是个良善的。”
“也不晓得杨家婆子是干了啥子坏事,那几天,整个村子白天都能看见那些东西飘来飘去的。”
“反正那几天,我们村子剩下的,家家都有丧事。”
无尘子想想,这村子也就百多户人家,绕着山边小溪千百年冲刷出来的低矮河谷分列,足足五六里地方,户户都有丧事,那模样,确实吓人了些。
嗯,这东西,不比疫病发作简单。
那婆子想起当时村子里到处收拾披麻戴孝的样子,还有沿河上下的哭丧声音,至今依旧觉得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太恐怖了!
“然后剩下的人更加惶恐了,就第三天各家把各家的都埋了,然后有手有脚的还有汉子的,当天就拿了那些要紧的物什,在日落之前就跑了。”
“有二三十家老的老小的小的,也没精力跟着跑了,就认命了,继续在这儿呆着。”
胡八姑插话了:“你们说走得急,但那些屋瓦家具,中不可能也跟着带走了吧?”
妇人愈发悲愤了:“还不是杨家婆子那天杀的招惹的!”
“村里人走的急,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梁木屋瓦也带不走,本来我们剩下的二十来户人准备把丧事办了之后,大家凑到一起,分一下,你要这家的,我要那家的,然后拼拼凑凑还是可以弄个瓦房的。”
“但是杨家婆子把道观拆了之后,不光是我们这村子倒了霉,附近的四五个村子也倒了霉,死了不少人!”
“那些人本来是找小道长去看一下的,结果跑到道观那儿才晓得道观没了,跟着我们的痕迹找到我们这儿来了……”
无尘子摆摆手,欲要止住那嫂子后边的言语,终究也想听听详情,手到了一半便放下来,顺势在一旁安稳蹲着的小黑身上摸了两下,居然让小黑一脸莫名其妙了。
“一帮人十几个,到了我们这儿,先问了道观事情,我们剩下都是些婆子老头,也就老老实实说了。”
“那些人晓得杨家婆子已经偷偷跑了,当时也没发作。”
“一个二个的都说不介意,灰溜溜跑回去了,结果第二天,喊了附近四五个村子的百多号人跑来,直接就把杨婆子的庙给砸了,把杨婆子从道观那儿抢过来的梁木门板一把火烧了,不算,还把我们村族长家,还有那些走了的人家都刮空了,柴米油盐,屋瓦家具,能搬走的都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