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处，那大嫂真的是悲从心来，若非是胡八姑这两个外人在，这婆子怕早就嚎啕大哭了！
无尘子忍不住险些笑了。
活该！
前身呆在那三清观那儿，活生生饿死的。
虽然也有前身太过单纯了些，不通农事，不晓得费心养活自己的缘故吧，但这族长江老头将官府拨下来的米粮给扣下来，给前身的悲惨际遇火上浇油推波助澜，算是逼死前身的一个帮凶了。
以前身老实憨厚的性子，便是逃过了饿死那个死劫，最后三清观神像镇不住那个山谷里头的邪物，怕也要身死。
果然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前身的死劫，左右也不过一两月。
胡八姑却噗嗤笑了，指着对面黑如墨的大嫂道：“嗯，你们还委屈上了！”
“活该，活该，一场现世报！”
“倒是让姐姐我看了一场欢喜！”
这话不啻于伤口撒盐，实在是恶劣，莫说对面的大嫂忍受不得了，便是无尘子也有些想要冲着胡八姑面上来上两拳——虽然晓得胡八姑性子颇为恶劣，不通人道，但这般行径，便是被揍了，无尘子也只会抚掌赞叹：“打得好！”
“多揍几拳！”
眼瞅对面的妇人眼睛渐渐翻红了，胡八姑身上妖气流动，一团翠绿荧光飞出，将整个人衬托得如同天上落下的仙女一般，瞬间便将那妇人渐渐合拢的心火肺火都给压灭了，无尘子眼尖，还能看得鼻孔中飘出两丝白烟。
胡八姑收了神通，散去妖气招来的灵气所化的祥云白雾，这才道：“若非是你与我家小官人，嗯，熟悉的那个小道士关系不差，他施予的灵符保了你这妇人的小命，还有你们村子剩下的那些个，大概也是如此。”
“你们这村子，怕是该全数灭了的！”
“姐姐我虽不晓得那道观下边是镇压了什么邪物，不过能够招来邪气，遮蔽天日的，定然不是什么小鬼小精，至于山魈那些玩意，也早被南边鬼物抓走了，这地方留不下来。”
“当时你们村的那些壮汉，在搬开神像那会儿，就已经被老鬼给盯上了，等回来了，那老鬼顺着气息牵引，派出小鬼来收拢气血魂魄。”
“嗯，你们这儿人太少了，还不够那老家伙吃的，想来是还将附近的村子也给吞了，勉勉强强恢复了。”
无尘子听到这儿，立即不安稳了，紧张道：“八姑，这事情可大可小！”
“若是那老家伙跑了，我们倒是用不着管，但若是还在道观那儿呆着，这村子怕是有覆灭危险，你我不如寻了无戒老和尚报上去，让官府的修行出面收拾这个烂摊子！”
自己二人，胡八姑虽法力高深，自己也能从旁协助，但就是人手太少，也不晓得那老鬼这几年是不是已经弄了个鬼窝，又养出一堆恶境的魑魅魍魉相助。
那地方，又是个鬼蜮了。
若是那老鬼修为低些，自己倒是乐得白捡一个便宜，但是那老鬼修为太高了，这就是个烫手山芋了，还是丢给镇守和尚去，自己跟着出些力，稍稍沾染些功德，也就好了。反正自己个儿还年轻，一时半刻不能取得足够的破境功德，也可以跟着那些前辈高人混混，再不济这几年大悲寺的七月法会，自己跟着多超度些恶鬼，也有功德不是。
胡八姑似笑非笑瞥了无尘子一眼，提醒道：“怎地，小官人不记得了？”
“那老和尚如今还记恨姐姐我！”
“小官人你送上去的消息，说不得那和尚立即虚张声势，找了一群和尚来将姐姐我收拾了！”
无尘子可不相信无戒大师修为如此之高，会失志至此。
这可不是贪嗔痴恨心思能够招惹的，怕是入魔了！
胡八姑实在受不得对面妇人拖拖沓沓的，长袖一摆，继续道：“你们村子遭了灾之后，想来后头便没有鬼物作祟了吧？”
妇人想了想，点点头，复辩道：“村子里跑干净了，留下来的东西又被抢光了，之后确实没怎么死人，不过还是不太安稳，晚上不是我家听了鬼叫，就是别家鬼敲门，到今天都好几年了，也没安稳下来。”
胡八姑冷哼两声，道：“你们这儿死了这么多人，还有一群鬼物来来回回转悠了十来日，留下的鬼气都能养出好些个厉鬼了。”
“这附近又是高山又是峡谷的，本来阴气就重，河里边淹死过不少人，山上也摔死过不少呗。”
“若非是我家小官人……熟悉的那个小道士，辛辛苦苦给村子里头的土地庙开光供奉，牵来一点神威涤荡邪祟，化解阴气鬼气，你们这地方早就全死光了！”
妇人立即悔得捶胸痛哭：“都怪那杨家婆子！”
“说村子正中的土地庙是个糊弄的，一点都不灵验，要我们以后也不用管了，还有几个屋顶破了，偷了土地爷几片瓦回去补了……”
胡八姑干脆起身，厉声道：“听了半日，听了个迷糊！”
“小官人，走，我们今日赶紧去看看那个，嗯，三清观，如何了，看那老鬼是不是还在那儿待着！”
胡八姑不是这儿的人，无尘子前身却在这儿呆了二十余年，对这村子感情深厚。
有个事情，不是一走了之就能断了的，尤其是前身在这儿得了多年供养，那因果实在是不小。
但胡八姑说的也不错，这事情，仅靠对面的江家嫂子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其人只是凡俗一个，胆子还小，事发之后四五年，她怕是连鬼物是什么样子都没见到过——见了鬼物，被鬼气沾染，江家嫂子想要安稳活到今日，也不太可能。
怎么算，这事情都只能靠自己了。
胡八姑清清爽爽推门而出。
无尘子起身，紧跟着出门。
小黑摇着尾巴也欢喜跟上。
江家嫂子也起身，要将人送出门去，便在二人快要消失在转角地方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这小道长怎么看来这么眼熟？”
“跟道观小道长好像！”
无尘子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日头高悬，流火照耀，整个村子笼罩在一层灼热之中，有那蝉受不得了，此起彼伏嚎叫，恨不得将嗓子都丢出来，有那鸟雀欢喜了，在村子里飞来飞去，还有些山里瘦弱的蚊虫也趁机飞出来，寻了那鸡鸭便是一顿猛吸。
从村子看去，那些几十年上百年的可做屋梁柱子的翠绿老树，有叶子在日头下悠悠发光。
又有那沿河的竹子，在河中水气带动下，轻轻摇摆，发出清脆飒飒的声音。
一阵山风落下，草木一波一波起伏，也别有味道。
无尘子忍不住了，又想跨过已经泛黄的稻田，到河里边去好生洗刷一番。
胡八姑却发话了：“小官人，看来你这几年变化不大诶，那妇人居然认出来了！”
“虽比当初从三清观跑出来的时候丰润了几分，这脸也没变化，身子也没长高，当年的模样究竟还在，难怪江家嫂子认出来了。”
“不过也好，彼此都没揭破，也是个好事，省得以后还牵扯上。”
一路顺着三清观方向前行。
五年下来了，这山间林中小径，已经被茂密草木给抹去了痕迹，可惜前身走了十多年，闭着眼都能将那路走出来，又有胡八姑施展神偷，借来地脉阴气拖着二人，在齐腰深的草木林中直接飞过，甚至被无尘子抱在怀中的小黑还兴奋不已地张嘴去吞那飞速飘过的泛着清香的草叶。
二人在林间飞速穿梭，光影变幻，速度比不得无尘子那遁身符，但也比在草木间一步一步往前挪快了不止三五倍。
不过半个时辰不到，二人便到了三清观旧址附近。
越是靠近，无尘子便越是不安。
等到了时候，无尘子几乎想要掉头回去了。
胡八姑也察觉到了无尘子情绪波动，径直散去阴气，落地，又有妖气化作无形刀刃，将周围那些草木都逼向四周，给二人留了好大一个空隙，有那小黑落地，欢喜雀跃，忍不住便向着草丛树荫里头钻去。
这死狗，回去了要好好打一顿！
胡八姑也运转法力，眼中精光直冒，却是在打量这周围的环境。
虽有草木深深，阴气阳气流转，还有五行灵气起伏，却也不足以将胡八姑这位妖境高人的法眼遮挡住。
无尘子也将法力流转，细细看了左右。
有淡淡一层威压流动，在整个林间穿梭，又似乎从天上落下来一般，将那些杂乱灵气死死压在地面三尺左右，于上，便是淡薄的太阳真火了。
阴阳两仪分，前尘后事绝。
无尘子便是修为再低，也能看出这情况不对了。
此时是夏日，日正当空，真火旺盛，此处虽是山谷当中，还有草木遮掩，却也不至于有阴气流淌，跟清源寺一般。
真火旺盛时候，阴气必然是衰微的。
此地，阴阳分隔太明显了，全然是有人布置一般。
胡八姑伸手，白嫩柔荑飘出一团妖气，将那些散乱灵气抓了一截过来，落在手上，又跟着胡八姑手轻轻摆动，须臾，那五行渐渐飘落，那纯阳渐渐飞升，只是留了那漆黑一团的阴气，乖巧躺在胡八姑手中，恭敬顺服。
胡八姑细细看了那阴气两眼，叹息了：“小官人，这事情，要不我们还是莫要掺和了！”
无尘子想了想，道：“很麻烦么？”
“要不，我们偷偷将老师的尸骨带走了？”
胡八姑显然是看出了些根脚，道：“麻烦倒是算不上，就是吧，这事情不像是你们三清观道士能够施展的手段！”
“至少，这阵法不是小官人你们家能够布下来的。”
无尘子可不认了：“怎地，八姑，你莫不是以为我三清观就不懂阵法吧？”
这话说得，实在是没底气，也就是无尘子跟胡八姑熟了，死鸭子嘴硬了两句。
胡八姑歪着脑袋：“如何，小官人还不承认了？”
“连个八卦阵法施展的都不太行，这儿的阵法至少是五行阵法，还取了纯阳真火法力，镇压邪物。”
“你家三清观虽然被毁了，那阵法也出了缺漏，但是这阵法依旧在运转，你看那层真火，不落下，不散去，便是明证！”
言罢，胡八姑笑眯眯道：“小官人可能布置这么个高深阵法么？”
无尘子也歪着脑袋：“八姑莫要糊弄我！”
“再说了，我这不是年轻么，等我符道修行再高深一些，我便修行阵法，说不得三五年就跟八姑一般了……”
胡八姑被无尘子这痴愚言语给逗得哈哈大笑，又惹得周围阴气阳气一阵波动。
无尘子黑着脸，不说话，只盯着胡八姑。
小黑也不晓得自家主人是发了什么疯，忙一身草籽跳了出来，也歪着脑袋在无尘子与胡八姑之间来回打量。
好半晌，胡八姑都笑得肚子疼了，整个人险些蹲了下去，却还是停不下来。
无尘子看自己气势对面皮厚的老妖怪实在是没半点威慑，只得咳嗽两声，道：“八姑，你莫要小看了我？”
胡八姑被这话斗得笑声更大了，在这寂寥的林子里头实在是刺耳。
无尘子终究是绷不住了，气呼呼丢出两团灵气，给自己扫除一个空隙，一屁股坐下，欢喜逗弄小黑去了。
不是无尘子不想细查这附近的情形，实在是修为不够，也就能看出阴阳五行灵气，阴阳两般灵气泾渭分明，确实较之外头颇为异常，甚至还能看出从两边山头上流淌下来的阴气阳气，以及顺着峡谷飘动的五行灵气，余下的，想看也无能为力了。
甚至那传说中的老鬼的踪迹，无尘子都没看出来。
胡八姑终于是息了笑声，道：“且不说小官人你符道修为，如今已不是三五日闭关参悟便能进步的，只说修行的旁门左道，嗯，你们道门是这么说的。”
“丹道，符道，阵法，炼器，长生，医道。”
“每一道都是大道演化的，每一道修行都是艰难无比，小官人你却是不能小看了随便一种。”
“你们符道入门简单，笔墨纸砚，咒术法力，但是想要修行精深，艰难。”
“阵法修行也是如此。”
“五行灵物，阴阳灵物，四象灵物，三才灵物，星辰灵物，还得懂天时，晓地理，掌中分日月，纤手弄乾坤。”
“小官人，你好像还没个宝库，姐姐我也没见着小官人家有多少灵物，嗯，这样的话，小官人想要修行阵法，好像也就那个，八卦阵法，可以了。”
“其他的阵法，你没有阵基灵物，如何能够布置？”
“你那灵符，如今也还不足以成为阵基，更是担不得阵法运转的无穷压力，也招不来足够的四象五行六合灵气。”
这是实话，无尘子想不承认都不行。
自家真的没有底蕴！
或者曾经有过，也就是当年的三清观，但是自己出走之后，那三清观被人搬空了，又或者在当时的邪气发作时候，被毁了。
自家的底蕴，真的没了。
千福山的宝库自己没去过，但是千福山下轻而易举便布置了几重阵法，管中窥豹，千福山的宝贝充足，可见一斑。
这一次，胡八姑取了地脉精气回去，偷偷摸摸布置一番，千福山的雷火气息已经在一点点消散了，或许下一次无尘子过去，那千福山便恢复了满山翠绿生机了。
胡八姑莲步轻移，纤手生出，轻易将无尘子拉扯起来，又道：“小官人，贪心太过，究竟不是个好事。”
“你家符道，实在是个高深的，昔年有太清圣人的一道符诏，便能生出个两仪微尘阵，如何？”
无尘子白了胡八姑一眼：“那是圣人，我还是个凡身都不曾脱去的凡俗之人！”
“你拿圣人来比较，是太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人家圣人？”
胡八姑也被这话说得面色潮红，尴尬笑笑，立即生硬转了话题道：“嗯，这事情以后再说！”
“这地方是被人布下了阵法，镇压了个邪物，然后你们三清观约莫是晓得什么消息，或者被人请动，这才搬到这儿来，帮着镇压！”
“你们三清观那个道观，便不是阵基，也是个重要的布置！”
“只是吧，人心贪念太重，将小官人你这最后一个弟子逼得不得不出逃，然后来了个门外汉，将三清观给毁了，这才将下边的东西放出来了些许，至少是放出来了些许神魂，然后勾引了附近的那些小鬼亡魂，吸足了血气，又躲回去……”
无尘子原本以为这地方是个安稳的，但胡八姑一揭破，其立即便跳了起来，失声道：“老鬼还躲在下边？”
胡八姑斜睨了无尘子一眼：“大惊小怪！”
“那老家伙被镇压了一两百年了，如今神魂衰弱，法力虚薄！”
无尘子可不相信：“那道观被破时候，江家嫂子不是说，整个山谷都黑了么？”
“那得是多高的修为才能办到？”
“呵呵，亏得小官人你还是个人族，都不晓得那些吹牛的习惯……”
无尘子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