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子想了想,觉得也不差,便取了有那老和尚书就请帖一封,然后自己也在上面说了一下缘由,让那弟子急急便冲自己二人住的客栈而去。
此时日头已经落山,只剩下天边一团红云,将这禅房照得通红一片,映在二人脸上,原本平和的模样,也多了几分金刚怒目的表情。
二人又闲聊了些南边的鬼族的事情,但老和尚是佛门弟子,修为也是人罗汉的境界,于五行一般的遁法而言,真真不怎么样,又借不来金刚罗汉那瞬息千里的手段,只能老老实实遮掩身形,在崇山峻岭间穿梭。
如此,这老和尚最远也就到了千福山附近,再往南边走便是鬼蜮了,里头的邪物实在是凶猛,老和尚也不敢再走,怕自己尸骨无存。
故而,其虽晓得南边鬼物已经结成联盟,布置了一个北斗阵法,对抗百草谷以及更北方的修行者,但其中内情,老和尚实力有限,打探不来。
便是没有鬼蜮,再南边已经是荒野地方了,老和尚也没本事闯进去的。
瘴气太多,护身法术不能全部防住。
无尘子也相信了老和尚这番言语。
千福山一群妖境的狐狸,都不敢招惹那群老鬼,这只是人罗汉的老和尚,还真不够看的。
二人齐齐对南边鬼物感叹一番,息了言语,各自斟酌。
片刻,老和尚又想起一事,说近几年来,朝廷派了不少地仙境界的供奉高人往南边去,看样子是想摸清楚那群鬼物的底细,也不晓得是不是打算等新皇稳定了朝政,便联合佛门道门,一道将这阻了两百多年的心头刺给拔了。
便是十日之前,还有两个地仙境界的道门前辈,从自家这儿取了南边的地图,如今还没回来,也不晓得是不是跑去鬼城里头了。
难保还真是如此。
如果这是新近借了皇朝敕封破境成为地仙的供奉,修为虽高,但对南边鬼物了解不多,不晓得其中的大恐怖,贸贸然闯进去,怕是要吃大亏。
只盼那真人不会跟胡八姑的千福山斗起来便好。
至于旁的,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暂且不掺和,免得招来无妄之灾。
二人胡乱猜测了一下鬼物的行踪心思,都快等得不耐烦了,终于等到小沙弥回来了。
胡八姑并没跟在后头。
那请帖上有胡八姑鬼画符的几个字:回来,姐姐我跟你细说!
这里头缘由没说,无尘子在和尚颇为惋惜的神情中拱手告辞,一路上遁法加持,不过半盏茶功夫不到,已经回了客栈,正见着胡八姑呆在其房间内,桌椅板凳早已被摔坏了,还有个小二可怜巴巴束手躲在一旁,生怕这戾气深重的小娘子将自己也拿起来扔了。
无尘子丢了十两银子过去,那小二接过,立即欢喜跑了,却是去库房中将闲置已久的上等家具拿过来,给这位姑奶奶换上。
若是再砸一波,这客栈还能赚更多。
胡八姑看着无尘子了,气稍稍顺了些,翻着白眼问:“怎地,小官人还要姐姐我去那破庙里头受气?”
无尘子取了两个勉强剩下两条腿的凳子,将胡八姑按下坐稳了,自己也坐下了,这才徐徐问道:“这是哪里话,静安寺大师虽然斤斤计较了些,也有些吝啬了些,但到底是修行,如何敢给八姑受气?”
胡八姑愤愤不平道:“我千福山的桃树,乃是驱鬼的阵法,被那老和尚偷来了,还要姑奶奶拿东西去换!”
“你们人族地头,也没听说过这个道理!”
无尘子恍然:却是,在胡八姑而言,自家灵材被人盗了去,就已经很气人了。
尤其是那盗匪,还得意洋洋让自己用宝贝去换,贪心不足,各种苛求,这无异于在胡八姑这妖境的老狐狸面上重重来了一拳,这老狐狸没当场挽起袖子上去跟老和尚厮并一场,已经很克制了。
尤其是这老狐狸,自诩算计了得,当时将和尚道士都算计得死死地,如今被无知之人反手算计了,实在是丢脸。
无尘子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安抚了。
胡八姑忿忿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小官人,你说我们俩去将那雷击桃木给偷回来,如何?”
无尘子苦笑:“八姑,我晓得你这是想出气,但这老和尚是安定县这儿的坐镇,算是个地头蛇了,又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只怕你我一得手,老和尚立时就能猜到是你我二人所为,传出去,也要笑掉大牙的。”
“想想无我大师,扶风散人他们,若是听闻了这消息,会如何暗戳戳笑八姑?”
胡八姑皱眉:“难道姑奶奶便要生生受了这口气?”
无尘子想劝说一下胡八姑,却也怕惹火了这位姑奶奶,但不劝说,以这位姑奶奶的性子,怕是要将那静安寺给掀翻了。
思及此,无尘子也暗骂自己多事,同时也觉得那老和尚多事,分明一件可以止于二人的事情,非要闹到胡八姑这儿来。
头疼!
片刻后,无尘子想起一事,正好可以分开胡八姑心思:“八姑,皇家供奉已经到这儿了,想来是在探查南边鬼物的底细,此时你我不宜多生事端,免得那些不知深浅的皇家供奉跟千福山对上了,倒让一旁的鬼族捡了便宜不是?”
这话颇为在理。
至少无尘子觉得,胡八姑如此在乎其千福山,多多少少也得考虑一下其山上一窝狐狸的生存问题。
果然,胡八姑火气生生被压灭了三成。
千福山,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无尘子正要欢笑,胡八姑一跺,身上阴气爆发,瞬间便将这整个屋子的木板楼层都给震塌了,二人齐齐落下,好容易稳定身形,一拂袖将那尘埃尘土吹走,终于是看清楚了一旁被二人祸害的一个江湖侠客。
那侠客剑眉星目,正双眼冒火盯着无尘子,但被无尘子伸手取了一张百两的银票一招呼,立时顺心了,又有小二再得了百两银子,马上屁颠屁颠再给胡八姑寻上房去了。
二人这一出手,祸及无辜,看了一番人间喜剧,精力都被转移了不少,胡八姑的火气也消散了不少,拎着无尘子一步跳上,震慑了大堂中喝茶唠嗑的一众惊骇人等,寻了无尘子的屋子,关上门,这才轻松道:“小官人莫要担心了,该绘制灵符便绘制。”
“一个穷抠的寺庙,姐姐我就当施舍了!”
无尘子看胡八姑将这事情放下来,心头安稳,笑眯眯道:“如此也好,八姑早些疗伤,我也将那灵符备好,明日换了雷击木,看能不能早些将那鬼蜮给收拾了。”
胡八姑应下,又唤来另一个小二,挑了最贵的菜通通上了一遍,终于在外头万家灯火燃起之时,长长打了一个嗝,又回了小二已经安排好的另一间奢华上房,甚至连其落下的衣衫首饰,都小心翼翼地收拾妥当,放了进去。
这边无尘子也是趁着情绪高涨的好时机,赶紧将许诺的四十道灵符绘制了,顺带偷偷摸摸藏了四十余道灵符的符纸朱砂,也免得自己真吃亏太多。
这老和尚交给无尘子的符纸朱砂,比不得刘家的酌日朱砂、酌日黄裱纸,但较之药房里头最好的朱砂已经高明了不知多少,便是那丧葬铺子里头的加持过的朱砂,也比不得这佛寺拿出来的。
这贪墨行径,无尘子心安理得。
等四十道灵符绘制完,已经个把时辰过去了。
桌上满满一堆灵符,护身符,凝神符各二十道,与自己以酌日朱砂绘制相比,灵光稍稍黯淡了些,却也相差不大,算是上等符纸了,至少以江瑞景这般凡俗读书人而言,这桌上随便一道凝神符,都能护持其心神个把月。
符纸准备妥当,无尘子又开始打坐,运转灵气,恢复三样法宝了。
等第二日日头初升,无尘子诧异地见着胡八姑也跳上客栈屋顶,吸纳朝阳紫气,顿时诧异了,一时险些顾不上那口紫气。
胡八姑一巴掌将无尘子拍醒:“赶紧的!紫气可不多了!”
等吸纳完成,二人回房,胡八姑去取了定做的衣衫等物,买了烧鸡等零食,无尘子一路加急跑到静安寺,在那老和尚一脸怀疑中将剩下两张符纸还给其,又取了八块两指宽的黑黝黝木头,三言两语打发了老和尚,急匆匆便向着客栈回去。
那木头确实是雷击木,无尘子双手拿着时候,其悄然跳出两丝雷光,以法眼看去,也有一圈雷灵气深藏其中,悄悄将周围的佛光都逼得推开了两寸。
自己的雷符平日安静温顺,比不得这雷击木锋芒毕露。
是个好宝贝,若是胡八姑能借此布下雷法大阵,招来无穷天雷,让那老鬼体验一下万千雷霆攻击的感觉,自己这几日受的苦,也都值得了。
等回了客栈,胡八姑已经收拾妥当了,车子上香气缭绕,实在是诱人,还有小二一脸不舍地望着胡八姑——这般大方的客人,可不多见,能多住几日,再砸了几间房子,自家可就赚大了,自己也能得了赏赐,换个大房子!
可惜,就要走了。
胡八姑一眼便看见了无尘子手上的雷击桃木,一脸怀念靠拢而来,轻轻摸着那雷击木,道:“果然是我家的。”
“也就是小官人你拦着我了,不然姑奶奶将那和尚屎都打出来!”
无尘子哭笑不得:这八姑在人间已经混了一两年了,依旧如此计较,像刚才那和尚,明显晓得自己贪墨了绘制的符纸,都不曾揭破。
这算不得境界,却是人情恩惠了。
二人上了马车,这次换了已经痊愈的无尘子驾车,胡八姑优哉游哉躺在马车里,三五不时便将那烧鸡揭开,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这娘子觉得无尘子在外头吞咽口水,已经不能满足其恶趣味了,还故意啧啧有声赞叹道:“还是这儿的烧鸡正宗,姐姐我当年第一次吃了,就忘不掉,三五不时还跑了打秋风,不错,不错。”
无尘子嫉妒了:“八姑,你这般浪费,可不太好吧?”
胡八姑立即回驳:“如何浪费了?”
“这可都是进了姐姐我肚里了,就是你家小狗崽都得了不少鸡骨头。”
“不会浪费的,无碍,无碍!”
无尘子还是不甘心,又追着问道:“当时八姑说了佛道与鬼族的争斗,然后鬼族布下了个北斗大阵,后边呢?”
“后边没了啊?”
“就这么简单?”
“对啊,难道你还希望佛道再跟鬼族斗个你死我活的?”
胡八姑装作看穿了无尘子的黑心一般,啧啧两声:“小官人,你这心思不对呀。”
“你可是道门的,若是佛道与鬼族斗了起来,你也跑不掉,要与那鬼物斗个死活。”
“当然,若是小官人入了我千福山,那和尚也不敢真跑来要人!”
无尘子摇头:“罢了,八姑你还是好好吃鸡吧!”
胡八姑分明晓得自己是想打听其在佛道与鬼族征战之后,千福山如何遭了劫难,其如何也从一个妖境的老怪物沦为鬼物,随波逐流布下算计,最后得了这一具肉身的。
自己也好晓得些顾忌。
但想想整个千福山都遭了雷劫,连驱鬼的百年桃树都被毁了,又说千福山上下大多成了鬼狐,这里头也不晓得有多少狐族隐私。
自己如今还是外人。
此时胡八姑明面上看来跟自己无话不谈,实则彼此之间还有些许隔阂,正如无尘子不敢将自己修行功法来历,以及自己夺舍重生的来历,都告知胡八姑一样,其不愿意将狐族底细告知自己,也是常理。
人心隔肚皮,不得不有所防备。
等里头又起了咯吱咯吱咀嚼烧鸡声音的时候,无尘子实在不耐烦,看了看已经升起好大一截的日头,突发奇想,忍不住便取了一道遁身符,驭使法力,掐动印诀,以神念引导其招来的地脉阴气,笼罩整个马车。
不过眨眼间,那被养得俊秀的白马,立时以收不住蹄子的速度往前冲了过去,这速度一看,比之往常快了足足十倍。
眼瞅着那马已经要撞上拐角的石壁了,无尘子忙散去灵符法力,又死死拉起缰绳,终于将那马给停了下来。
叮叮当当。
马车里一阵响动,动静还不小。
险些人仰马翻,胡八姑也顾不上梳理散乱黑发,揭开帘子:“怎么,有小鬼敢来偷袭?”
“姐姐我也没察觉阴气呀。”
无尘子尴尬笑笑,将手上的遁身符拿了出来,道:“这不是心血来潮,想试试用遁身符加持马车么?”
胡八姑没好气将那已经黯淡了一大半的遁身符拍了下去,道:“这术法,可是地仙境界,以元神驭使才能办到的。”
“小官人莫要得陇望蜀,还是老老实实成了地仙再说。”
眼瞅胡八姑已经进了马车,无尘子正要安心,那人却在帘子后头调戏道:“到时候,姐姐我亲自教小官人哟……”
无尘子压下心猿意马,凭空绘制了一道淡弱的凝神符给马儿,将那惊魂未定的马儿安抚住了,又驭使一丝法力,再次绘制了一道遁身符,一点点加持到这马车上。
果然,这马车速度一点点提升。
胡八姑显然也察觉到了马车内外灵气变化,咯吱咯吱声音停了,叹息两声,揭开窗帘,慢慢看一点点浓郁起来的太阳真火落下来,将那路边河谷里头积聚的,昨日晚间弥漫起来的地脉阴气给炼化,压下,又或者同归于尽了。
眼睛虽在那阴阳明灭变幻之中,胡八姑心思却早在前头正试探自己灵符玄妙的无尘子身上了,片刻后,也不得不感叹:自家小官人心思果然灵巧,居然能够无师自通这灵符运用技巧。
且神识也不差,凭空绘制的灵符,居然能够将这马车的速度提了一倍不止,看来自己在鬼族这儿驯服一头魅兽是没必要了。
前头无尘子玩的欢乐,正在意犹未尽时候,胡八姑已经出声了:“小官人且进来坐坐,将你神识恢复了,法力也不可落下。”
“待会儿还有一场争斗。”
无尘子立时沮丧了。
胡八姑险些笑出来,却还是一把将无尘子拎了进来,身子轻巧变幻,其已经到了前头赶车之处,扬起马鞭一驱赶,那马又嘚嘚跑了起来。
夏日巳时初的日头,已经颇为猛烈了,那马按说是受不得这般酷暑的,但有胡八姑三五不时吐出口妖气温养,那马倒也撑得住,放开四蹄往前奔,等无尘子优哉游哉呼吸吐纳兼闭目敛神,将法力和元神都恢复差不多了,胡八姑也赶到了江家村分叉路口。
二人与昨日一般,如法炮制,将马车藏了起来,但却将小黑给留了下来,又将昨日的三件法器放在车上。
也有些区别,那老车夫走了,自己二人愈发自在了。
路口地方,依旧青山绿水。
前几日开辟的小径,依旧在。
就是这山野之中的生机喧嚣半点也不见,鸟兽绝迹,让这地方多了一层诡秘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