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看过去,却是以玉面羽冠小道士,碍着身份,迫于修为,对这个扰乱了自己论道心思的能怒目而视,也有觉着这小道士长得喜人的,微微一笑,又收回心神了——年轻人,又俊俏,这点小事,可以容忍。
伊明诚被许多怒目瞪了一瞪,顿时哑了,忙将头低了一低,收摄脚步,缓缓行至其座,果然在无尘子一侧。
待得引路沙弥离去,众人也没有留意角落的二人,伊明诚这才低声道:“这地高人太多,真是吓死我了!”
“还有好几个高人身上煞气,比那鬼物还要狠几分。”
“足见这些人是个凶狠的。”
看了那伊明诚小心翼翼模样,无尘子深有同感,安抚道:“你我二人不过是堪堪入了那修行之门,法力也低微,见识也稀薄,许多经文尚未听闻过,如何不在诸位修行百年的前辈高人之前敛容屏气。”
“许多高人都要跟邪物拼命的,没点煞气,反倒是会被鬼物拿捏。”
“前些日子,你我超度的那些鬼物,可都是血气无穷,极为凶狠!”
“此话有理!”
却是那之前微有话唠老道又携了子侄辈后生缓缓而来,恰闻无尘子言语,心有戚戚,忍不住插话应道。
“还是好生修行,日后修为高深了,自然有各种前辈高人来寻你论道,此刻我等几人凑上去,不过是自讨没趣而已。”
见二人盯着自己,老道拉过青年,稽首道:“鄙人浮云子,这是小徒临风,见过二位道友。敢问二位道友尊号。”
无尘子应道:“当不得,小道无尘子。”
伊明诚稍后应道:“我是伊明诚。”
浮云子拉过临风,安置坐下,这才缓缓道:“两位……”看了看伊明诚的清爽道装,接道:“道友,看似第一次来这七月渡魔祈福解灾法会?”
无尘子一直只听人言语“七月法会”,取得时辰是七月鬼节,也是盂兰盆节,却不知原来是这个名字,点头应道:“确实如此,正想请教……”也稍稍打量了浮云子与临风,稍稍估摸,续道:“道友可知这七月渡魔祈福解灾法会的来历?”
无尘子没有使用法眼,且修为不高,也看不出那浮云子的来历。若照着凡俗习惯,便是不熟,也先高呼“前辈”,待得明了修为见识后,才改称“道友”,也能避免许多莫名的过失。但无尘子稍稍揣测,看了那人被安置的座位,料想其也是一个寻常散修,或者还不如自己的传承厚实,因而只是唤其“道友”。
浮云子并未对无尘子的称呼有所不满,解释道:“这七月法会,于年上是子水之年,与月令上是未土之月,又因鬼节时辰,正能度鬼。”
“其实吧,这些高人,都是仙人,用不着这点天时便利了。”
“只是我们这些后辈,有点天时,到底轻松些。”
伊明诚点点头,应道:“这些,我也知晓。”
浮云子无视之,续道:“这法会前二者,乃是太乙门代大明皇族施恩于众,让我等多祛除邪乎保境安民,算的续接国运的偏门手段,今日的祈福法会,也是太乙门代大明皇室行之,才是这七月法会举办的初衷。”那浮云子指了指上头那大鼎,一脸非是熟人,我不告知的秘密神色,看得无尘子颇有笑意。
可惜,无尘子二人对祭天祈祷事情,并无兴趣。
无尘子缓缓压下心思,又问道:“那莲池之下,可是镇压了什么邪魔?”
看太乙门和大悲寺的动作,还有那三个阵法,大都是对着莲池而去的,无尘子不用猜就晓得莲池下边定然是有布置的,就不知道是真的有老魔头老鬼物被镇压在下边没,也不清楚那魔头的来历,数量多少了。
伊明诚对这事也颇感兴趣,好奇道:“我看那莲池白莲朵朵,高洁姣好,不是镇压邪魔之后的漆黑模样。”
莲花多是与佛门相关,五行沾木,生死一年,却不是能做布阵五行之阵脚,伊明诚此言,也算不得错。佛门莲花寻常都是洁白模样,在佛门地头生出来,又有佛法温养了,愈发不凡,但做了镇魔之用后,多少会沾染上邪魔气息,难免显出一二灰黑颜色。
一般鬼物横行之地,鬼气肆虐,草木植被,都是黑乎乎一片,难看至极。
浮云子也有好奇,压低了些声音问道:“道友能看出那莲池的奇怪?”
无尘子不以为这是什么机密事情,随口反问道:“那阵法……”猛然想起,这三人都没有参与阵法运转,又问道:“浮云道友没有参与那阵法?”
“那莲池阵法,之下应有邪魔镇压,阵法运转时候我有听得邪魔挣扎声音。”
浮云子便是如何厚脸皮,也不能掩了那点微红,讷讷道:“贫道修为不济,虽与会数次,却都是在那度化恶鬼之后便要静养数天,没能亲观阵法运转时刻。”
“不过贫道也听说这后头还有个阵法的事情,只是几个道友都语焉不详的,听得贫道迷迷糊糊。”
言罢,这老道士扼腕叹息:“实力低微,如此大机缘,都错过了,可惜!”
临风小道接过话茬道:“如果不是老师说这法会最后有百般好处,只是那度化一事,我定然是远远避开,坚决不来的。”
“我就这么一点法力,片刻时间就被抽得一干二净,实在是撑不住!”
“好在这些人还有点约束,不曾伤了你我经脉。”
伊明诚一脸赞同表情。
无尘子面上也是一言难尽表情,片刻后压下那心头恐惧,问道:“你们在度化之时,也是法力抽取殆尽,然后再是元神?”
不待三人回答,其又解释道:“我听前辈解释,这法会度化时候别有蹊跷,可能是体悟修行,不知你们可有所得?”
浮云子捋了捋胡须,疑惑道:“贫道只能支撑片刻,便耗尽法力,年年如此,嗯也不知老师那点恩泽还能撑几年,倒是不如道友还能细心体察,又有师门讲解。道友真的在那经文之中有所感悟?”
又看了神色好奇的小徒,其追问道:“你也有所体悟?”
临风小道懵懂应道:“老师,弟子修行堪堪入门而已,一点法力撑不了片刻功夫,哪能感悟什么修为玄密?”
伊明诚也轻声应道:“我也是片刻时间便耗尽法力元神,没有留意到。”
“再说了,我等这点修为,哪有什么元神手段?”
“就算是将大道显化于你我眼前,也看不见摸不着的。”
无尘子心下疑虑,自己似有神魂感觉,但是不能点出,也只能应道:“我也不过是坚持了片刻,便精神不济,昏迷过去。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度化恶鬼凶煞,颇有好处。”看了留神倾听的伊明诚,问道:“伊道友,你可有察觉到这好处?”
旁人对无尘子前头那句话,分明不信,却也没追问。
伊明诚见得三人齐齐看向自己,点点紧张,断断续续道:“没…没察觉到啥……”
无尘子本想看看修行长生之道的人能否如自己猜测一般,对于阵法一道会额外精通些,却不想伊明诚并无特异之处,也只能将那点长生久视的好奇压下,提醒道:“那满池白莲乃是十八罗汉阵法显化;我们那日端坐之地,乃是天罡阵法与北斗阵法所在;整个法会之地,当有五行阵法运转。此等三重阵法交叠错落,或有干涉,却都是有镇压之效。”
“故而贫道才猜测那莲池下边有玄秘。”
浮云子参会多次,都避开了这后边事情,倒是无有察觉,顿生惭愧,赞道:“道友见识不凡。”
“贫道也听闻那法会位置别有玄妙,误了多次,又眼力拙劣,不如道友。”
不待无尘子自谦,浮云子又道:“道友阵法见识如此高绝,可是修行阵法一道的?”
阵法一道也是少见,比那长生一道虽多些,但易学难精,也少在外间行走。
修行长生的,多是居于城池之中,行走权贵之间,虽少现身于寻常百姓之前,因着所需的许多珍奇药材,与真人僧人接触不少,也能见得。
但修行阵法的,才是真正的避世极多,偶有现身,也是与一地主官相交,似有一脉独传,许多人便是听闻也听闻不得。
大悲寺,太乙门这些大门派,定然是有人专修这一道的。
无尘子看了周围渐渐多起来的真人僧人,有好几个被和“阵法”的声音吸引,都紧紧盯着自身,忙否道:“非也。我也是散修一个,老师行走四方,才留了一点符箓手段,载了几张阵法见识,并非是阵法一道传人。”
“阵法一道,耗费银钱宝物可不是一点两点,你我散修,切莫肖想。”
许多修行者只是对传说中的阵法传人心有三分探究打算,但看了无尘子绿底暗纹道袍,又看了明显远离中心位置,也知其不应是阵法传人。
至于符咒,道门中人大多会一些,驱邪镇宅收鬼的,无尘子想来也不是什么符咒一道的高人,引不起诸人兴趣。
与会众人,都有各自的手段本事,或是降魔手段了得,或是根骨资质上佳,或是身有许多功德,或是太乙门与大悲寺的提携,但无论如何,其来历自然逃不过大悲寺与太乙门的查究,免得法会上出了些妖魔邪物,闹出降魔地头被魔物鬼物打闹一场的笑话来。故而,无尘子定然不是罕见的阵法传人,或者真是,也不过是个徘徊于门口之外的传人,无有传承手段,也当不得两大门派的重视。
受重视诸人,若修为低些,则在中间位置,修为高些,则是前排位置,更为了不得,便另有安排了。
几人还要言语,便有黑袍金纹亮八卦的太乙门主事道人登上法台,一抖手上引磬,出声道:“诸位真人,请各自回座。”
看那端庄神态,与周围已经散去的伺候沙弥道童,诸人自然知晓祈福法会便要开始,虽有正在兴头之论,也意犹未尽散去,各归其位,也在左右打量,暗暗观察。
不过是片刻时间,周遭七八人堆都已散开,各自回归。
此时再看去,千余茶座也不过有七成左右,佛道人数还算整齐,就散修这一堆的缺了半数之多。
那主事道人见得众人安静下来,便退开一旁,有清朗青年自坛外缓步而来,踏红毯,踩玉砖,不疾不徐。
其形坚毅,其色红润,其眼明晰,其发玉束,侧脸流线,鼻高两寸,着仿皮弁服,上下一整套朱红颜色,有亮金三爪蛟蛇盘旋周身左右,随步隐现,随风隐现。此地虽有千百道佛旁门高人注目,其人色沉稳,步沉稳,半点畏惧怯场也没有,反倒是意气风发的样子,沿红毯铺就的祭天大道徐徐而行,目不斜视,将此前许多浮动气息一一镇压。
今朝接疑轻少年,他日受拜镇冕旒。
只是面色有些白,不像是很康健的模样。
身旁还有个内侍,死死盯着那少年,生怕其撑不住倒下来的样子。
无尘子看看那青年,又看看伊明诚,再回忆江瑞景,不得不感叹,人有百样,样样不一。那青年也有青春朝气,因着与这一身大红沾染了,故而更多了倾压种种的庄重,也无违和,但那活力便仅透于年轻样貌,而不是显于气息;伊明诚也是青年,更多的是对于诸多世事的懵懂好奇,其心或简,其思或纯,故有亲近气息;江瑞景其人,书生气息更多一些,也有许多计算心思,故而与许多人,反倒疏远了几分。
那青年看似徐步,实际也不慢,不过是在无尘子愣神的时间,便已经在到了那祭天台所在,前有青铜鼎器,青烟缭绕,又有梨花木的供桌,三牲祭品,左右羽冠袈裟默然而立,暗做准备,在身后十余个内侍侍奉之下稍稍整理,便庄重接过黄裱纸祭天祷文,待得一旁道人敲了一下通天钟,莫名气息流荡左右,一群道人和尚不寒而栗,立时出声念道:
“皇父生平世,观民于草野之间,理众于丘壑山林;当有非人失驭,天下妖鬼纷纭,乃乘人鬼纷乱之秋,集众用武,纳道卫民。荷皇天后土眷,仍未平息鬼乱,以有天下乱象纷纷,庶民苦兮,今已四年矣。帝生上古,继天立极,作民主;神功圣德,垂法至今。黄父兴百神之祀,拜天帝于此,然相去年岁极远;观经典所载,虽切慕于心,奈禀生之愚,不能秉行,时有古今,民俗亦异,烛照失光,仰惟圣神,万世所法,特遣子嗣祈祷。圣灵不昧,护佑黄父,圣灵不昧,护佑生民,圣灵不昧,护佑国土……”
那青年皇族,端正诵读,声清音洪,可惜无尘子对着平仄起伏的祷文无有兴趣,昏昏欲睡,倒是一旁的许多散修道人听得津津有味,如饮茶汤,啧啧有声,听在无尘子这般的无趣人耳中,反倒比那皇族枯燥诵读祷文更有味道。
那祷文倒也快速,不过是半盏茶时间便也完结,后便是那青年恭恭敬敬上香拜服,口中咬动,当是在祈祷言语。太乙门主事道人适时燃纸,助了那青年一助,似要将那点青烟送入青天之中。
这般场景,当有神圣,无尘子也不敢以天眼观之,只能看的那主事道人口中颂念不停,青年也是拜伏许久,估计是求了许多念头。
这洋洋烈日之下,千人瞩目之中,跪拜祷告,无尘子实难享受,不过也对那青年无有同情——出身皇族,受了千般荣耀,便得承受百种磨难,且其心中未必不将这千人瞩目,视为皇族特遇?
此祭天事情是皇族事情,与此地佛道诸人关系不大,故而各自都是端坐,只是在那皇子最后三叩九拜同时,也做了拜伏模样——皇族求天,而诸多高人则是礼敬苍天。
黄纸燃尽,清香燃毕,青年方由内侍小心扶起,身子轻微踉跄两下,便要离去之时,身旁内侍耳语两句,做恍然状,对着也随侍一旁的本尘大师言道:“本次法会一应消耗,皆由皇室承担。还要烦劳大师勉力照顾诸位高人,莫要怠慢了护卫我大明的诸位高人。”
“大师妥善招待诸位高人后,孤回去定然秉明父皇,重重嘉赏!”言罢,在本尘大师恭敬应承后,缓缓行去,步伐虽缓,一步一摇,气势十足,也将那跪拜许久后的麻软姿态盖住了。
本尘大师心中如何思量,也不妨碍其笑意盈盈应下,将那皇族送走,见得其身影彻底消失了,这才高声道:“今次法会功德圆满,多劳诸位真人佛友相助。为表谢意,太乙门修远真人与老僧,与诸前辈道友,论道一二,讲法些许,以为酬谢。”
下边立即闹哄哄了。
本尘大师见一群人激动了,又放大声音,将规矩细细说了。
有了先后,讲了次序,这才是好事。
此前代表太乙门主事的修远真人接过话头,直白道:“此前度化鬼物,安抚阵法,都倚仗诸位前辈道友许多,事事圆满。我太乙门受皇室所托,观许多道友于收摄鬼魅一道有所欠缺,故而我门中意欲将那度鬼诀传下,详细讲解,望诸道友莫要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