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未落,那道人手中五方令旗便连连挥动,口中也是喃喃咒语。
看其脚下,也有五行相生罡步踏动,速度倒也不快,但在那法坛天地内准确无比,东南西北中央,过去未来当下,每一脚踏出,便有一方令旗飘动,便有一位神灵响应,便有一方灵气应和,以法坛天地映衬大千,以须臾方位驭使八方,其道无量,其法无穷。
其罡步稳重,其咒文清晰,倒是给了无尘子分心留神印证的机会。
此五行相生罡、五行灵符,无尘子手执的秘本上也有,此刻正是个学习的好机会。
此前一直声音平和面色严肃的扶风散人闻声而动,收回心神,端坐姿态,口中法诀喃喃,身上道袍飞舞,脚下灵符生出,手中一团拳头大小的净水浮空而起,其形化五寸之龙,龙口咆哮,可见伶牙,龙爪凭空挠动,身躯悬空飞舞,引动周遭尺许地方风雨雷电。远远看去,似有尺许大小黑雾之球,有雷光闪动,有电闪轰鸣,有水龙游动,却都在那扶风散人的枯瘦老爪之中盘旋回绕,挣脱不得。
这便是五行之中的水。
这水便是五行封灵阵的阵基之一,水龙珠。
无尘子修为不高,此时能作为阵基之一,靠的更多还是本命归水。待那扶风散人催动法器念动咒文之时,偷学罡步的心思立即便没了,却是其顿时生出浑身被种种异力自足而上包裹束缚,周身动弹不得的束缚,又觉着心中生出种种玄妙感应,便纵然一身法力如何精纯,都半点反抗不得地一丝一丝地被那心中奇异感觉带着其自周身穴窍抽取而出,看来是半点都留不下的。
不走任脉,不走督脉,不经印诀,不经咒法,直接冲出去了。
速度不快,如涓涓细流,还给诸人一二喘气机会。
但如此“身体被掏空”的感觉,难受十分。
身不由己,法不由己,本该惊慌,也是难受。
无尘子看了那扶风散人手中法宝旋转不休,在抽取诸人法力,在引动北方水气,在应和主持运转,玄光生而摄魄,元气腾而润泽,宝光隐现道人间,天威盖世养诸灵,不过是片刻时间,便觉得自己魂魄也要被吸走了,不得已避开视线,低头埋伏,静心礼拜,恍惚间见得诸人脚下也有丈许大小的阵法符文,似乎也是金纹绘就,但被那素色毯子盖了,又有诸人蒲团莲座盖住,此前一直没有被发现。
此时迎着地上的五行阵法运转,方才透出点异状。
无尘子尚且未能来得及细看那阵法符文,便已经被抽出所有法力,便是元神之力似也被抽取不少,道袍在充盈的水灵气中几乎湿透,黏黏糊糊的,周身一软,便已经瘫软倒地,也顾不得会显露自身传承,便使出了蛰龙睡功,姿态怪异,缓缓回复法力,稳定魂魄。
这般法会,大悲寺已经办过数次,自然都有安排准备,便是防着这参会散修人等被吸纳法力太过,被伤了根本。本有服侍沙弥便要上前扶着无尘子,将无尘子挪移出阵,却被扶风散人出声制止,或也未入修行路途,故而不知无尘子这姿态怪异的奇妙。
佛门道门,多是以打坐修行作为正统,如无尘子一般怪异姿式,颇为少见。
此时扶风散人身后,已有十余人盘腿瘫坐,都是在吐纳回复。
其中大多是仙鹤灵龟灵鹿等纹饰的门派弟子,散修也就无尘子一人而已。
此地灵气丰盈,又是北方之水,虽比不得东方之木能够疗伤治病,也可润泽身心,若是吸纳多了,蕴养周身经脉穴道,日后运转周天时也是大有裨益的。
再有本命属水,与此地打坐,一日胜过外间十日,且能滋补一下本命元神,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被抽取法力是难受,但为了机缘,不得不忍着了。
当然,若非是周身法力耗尽,在这地方打坐反而艰难,毕竟灵气扰动,风声起伏,又有咒文扰乱心神,如何能够安心吸纳?
再看五行大阵之外,已经有三十余人打坐恢复,稍稍留意,便知那都是散修人士,毕竟见识不足,不晓得这阵法中修行的好处,只以为那五行太过浓郁反扰了身心舒坦,法力一耗尽,立时便忙不迭地地出了阵法,打坐回气去了。
出力可以,不能坏了修行。
在这阵法之中,有出身门派的道士和尚,虽不足双十年华,也不过是面色憋红,颤颤巍巍,勉力坚持,形象坚毅,还是比无尘子这般瘫软倒地的胜出许多。
扶风散人修为极好,在运转阵法之时,尚有余力留意诸多,才能感慨那门派传人与散修之士的差距,但看了瘫软的散修都在静心回复,却也有点点安心——吾辈散修,也循自强之道,将有相交论道者。
至于阵法内外差别,若是其道心兼顾,勤奋修行,这么一点好处而已,并不能生出多少影响。
无尘子侧卧蒲团之时,姿态怪异,自然有许多人留意了,也不过是知晓其修行功法独特,虽有好奇,但也碍于私密缘故,兼之此时周身法力被抽取,已然难受至极,不能分心打探,只是暗暗记下,将来有机会再相交。
此次或是修行之处位置不对,无尘子总觉得那蛰龙睡功修行速度较往日快了数倍不止,隐约间不过是半个时辰左右,法力便已经尽数恢复了,元神损耗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便清醒过来。
再看左右,那五行阵法已经散去,仅在这莲池地方留了七八分灵气流动痕迹,细细体悟,尚能感受其中的地水火风流动,阴阳五行变幻,仙光佛法交汇。
洞天福地,便是如此么?
法会之地仅剩下了十余人尚且在打坐之中,半数和尚半数道士,和尚定然是有门派的,道士也多是门派出身。
一个个身上灵气潮涌,显然吸纳这地方灵气十分舒坦。
这些人此时不能惊动,法会之外便有十余小沙弥在静候。
看得无尘子清醒过来,立时便由服侍沙弥引导其出了阵法,便要回客房休养,但被无尘子止住了,自言且看看。
法会地方的蹊跷,无尘子还记在心中,此时又无事在身,法力恢复了,身体疲惫也能忍耐,伤损也没有,于此静看一会儿烛火之下黝黑的莲池,吹一下法阵接引而来的五行之风,也有一番韵味。
那十来个和尚道士一炷香左右便纷纷醒来,在沙弥的伺候下,离去。
又有沙弥上前,将那蒲团莲座取走,又齐心协力将那毛毯揭开,颇为小心翼翼。
那毛毯之下果然有阵法布置。
那阵法也是金纹附着在云纹毛毯之上的,光滑柔软,富有光泽,一看便是上等毛料,自家有千数两银钱傍身,在那布庄中也不敢买这般珍贵的料子逗弄小黑狗,再看那金纹阵法纹路也是稠密紧贴,不像是寻常刺绣妇人缝上去的,一眼看上去,极为舒爽,倒有几分浑然一体的感觉。
其上纹路,多是道家云篆,约莫看来,有上千之多,周天星斗名字都被绘制在其上,无尘子能够识得其中两三成,余下的料想便是那降魔伏妖的秘文了。
一张百余丈方圆的毛毯便被安置在这法会下方,作为天罡降魔阵引导之用。
那水池所在便是北极星方向。
毛毯之下,白玉地砖之中,坑坑洼洼,还有刻满了符文的法器,或木剑,或金刀,或戈戟,材质未明,色泽黝黑,呈北斗七星之状布置,其上符文乃是密密雕刻或绘制的金纹咒语,观其纹路,都是那符咒的绘制之法,只是不知是不是那太乙观秘传的。
无尘子看得欢喜,不敢太过靠近,也顾忌窥探旁人秘法引来争端,不敢以天眼观之。不过料想,这法器也是天罡伏魔阵的一部分,用途便是伏魔之用,故而其材质应当也是天外陨铁之类。
这些法器与方才的道士一体,引来天罡正气,对着这莲池附近便是好一顿冲刷。
这莲池位置下方或者附近应当有密室监牢一类,或者关押着许多邪魔鬼怪,直直受了那天罡星力,痛苦无比,怕是在里边不住地咒骂。
那些道士也不顾及无尘子还在观望,将那阵基法器小心翼翼取回,有各种检查,细细查看了那符文有误损坏,那阵基可否受了邪魔气息沾染,如个经验老到的工匠般,看的仔细,检查入微。没有损伤的,都谨慎放入一旁的古朴木制盒子之中,有损了的,便放置在另外一个稍大的铁制箱子之中,待得回去了再请器道修行修补。
又有和尚在三十丈见方的莲池边上,口中咒文念动不休,手中法器也是翩然而舞,现出种种佛光异像,想来也是在查看此前的罗汉阵法收摄而来的法力有无差错。
莲池一定紧要。
不能出错了。
无尘子只是看那些人小心模样,身不由己便同情了被镇压在这阵法之下的鬼魅邪魔了。
若以高僧舍利镇压,纵然那高僧佛法如何高深,也有被岁月流光磨耗殆尽之日,那寿数近乎无尽的鬼魅便也能挣脱而出。而那天罡北斗星力,自开天而来,无穷岁月,也未能伤损几分,便是再有无穷岁月,或也存在。
这月半法会隔不了几年便要办上一次,想来佛道二门传承不绝,这法会便会无穷无尽办下去。
这便是无穷岁月的监牢了。
何其苦也。
无尘子止住了自己胡乱思想,也实在看不懂这阵法的奇妙,便在小沙弥的搀扶下回了客房所在,也是安静修行,周天运转,接下来尚有法会事项,无尘子还得学习一二。
无尘子初入修行,便有法力,也只是稀薄,故未有被人奴使劳役之惑,但也有初次参会之人,如此前在无尘子之前絮絮叨叨老者之侄子,便被那阵法抽了本便微薄法力,便是如何心胸宽广,也心怀不悦。
如是又是三日,虽是个鬼月,但按照天干地支历法推算,也是个神道吉日。
无尘子修养三日,又静心修行,彻底恢复了那短短一炷香时间便被阵法抽取一空的法力精神,却仍旧有着三分惧意,却是那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察觉体内法力精神一点一点被抽取而出的感觉,纵然无尘子精神浑厚,也承受不得。
又是那缘浅,笑面吟吟将无尘子唤醒,温和道:“散人,法会后续还有,于礼佛坛今日午时行祈福法会,后面是参会高人讲解道法。”
“大机缘便在其中。”
“还望散人莫要错过了。”
无尘子颇有疑惑,却是不知自己本有道号,不应被唤做散人,不过也压住了没有问询。
对面和尚目光不变,依旧温和等着。
无尘子谢过提醒,又问道:“缘浅道友,这三日中恢复的道友,可多?”
缘浅和尚应道:“客房的诸位真人都已恢复,今日也都会参会论法。”言罢,便使了小沙弥带着无尘子去往那礼佛坛所在,其自己又去寻旁的散修告知此事了。
前头的超度,大体让那些有法力的高人赚取一些功德,而这后边的讲解道法佛法,才是惠及诸多修行的好事,法力高低都能受益,想来也是许多人收了书函千里之遥也要赶来参与法会的缘故,受邀道友佛友百忙之中也要抽时间前来,也是为了解除心中修行疑惑。
师门传承是了不得。
但缺漏之处不少,而此地便是查漏补缺了。
礼佛坛与前头的莲池还是一个方向,绕过前头诸多香客,又在数十座大小不一禅意十足的院落中穿梭,有手持帖子绕过一个高墙阻隔的地儿,复跟着前头几个低声交谈的道人在林荫地头转悠了半炷香时间,也不知是不是已经从大悲寺南边到北边走了一圈了,才隐隐约约见得林子外间的一个偌大白玉石铺就的广场,又能透过林荫间隙见得那儿已经有不少人影。
自客房去到这礼佛坛,便已经足足走了一炷香多时间,还是二人脚步急速。
这大悲寺果然底蕴深厚。
待得出了林荫小道,眼前豁然开朗。
好大的一个礼佛坛,前头正中是个三尺圆台,也是白色砖石垒成,可呆数百人,其外是个百丈左右的广场,再外边便是十来人高的林荫,宽也有好几丈,将这地儿围得严严实实,若非是有人带路,想来无尘子这般外人是寻不到这么一个隐秘的地头的。
那正中圆台,此时没有摆上佛像菩萨像,倒是丢了个三尺大小灰扑扑的铜鼎。
铜鼎前面,又是个香案。
瓜果贡品一一摆放妥当。
香烛黄纸也都放在一旁。
还有两个道士,也是太乙门的,在小心检查。
圆台下边,法会的许多桌椅布置早已安放完毕,以扇形面向法坛摆设,无尘子也只能看到那许多沙弥道童正在千个蒲团案桌之间来回穿梭,各执蔬果百味,又有红白点心,清白茶器,一一布置了每个案桌,看来极是安慰。
这礼佛坛可比那莲池旁边宽绰多了好几倍,如此安置下来,也不过占了三成不到面积,又整齐大方,便是无尘子这般见识许多的,也不得不佩服大悲寺的布置手段。
确实是尽显佛门第一传承的大气,让人对其主办这法会,心生认同。
早有三五十乾坤道人,白玉道冠,各色道袍,黑纹布履,身背泛光宝剑,腰挂八卦葫芦,怀抱雪丝拂尘,形似洞天千年古仙人,容如翩翩儒雅贵公子,相聚而坐,或持茶盏,或取道经,轻声交谈,似有争执,更似参悟,祥和非常;也有几十个和尚,微红黄色各种海青,三五七九许多袈裟,身挂透莹三寸百颗大佛珠,手拿半寸紫檀小念珠,笑脸盈盈如弥勒,身姿端坐似如来,佛掌前立似说法,玉手微掐在参禅,各自交谈说正法,斜耳倾听悟经文。偶尔一两声话语破开周遭嗡嗡低语,也是那佛经中的只言片语,听不真切。
好一片祥和之地。
好一副参禅悟道景象。
无尘子初次来此,不甚了解,只能呆在那边位案桌之上,自己斟酌茶水,也不能心急,只是距离十余个阔论经文的佛道圈子,微微远了些。
佛道两门也有圈子,若非是熟识之人引路,无尘子这般的陌生人很难融进去。
刚刚百无聊赖地饮茶两盏,便有人前来搭话,却是此前度化厉鬼时候有些交谈的俊俏道士,伊明诚,也被个小沙弥引入了礼佛坛,料想也会被安排在无尘子侧座,与那度化厉鬼时候的安排如是一般。
这地儿是散修的位置,二人道行差不多,又没有一二高人引路,也就只能在这散修圈子内打转。
不过能多识得一二人,也是个好事。
伊明诚看了无尘子,也是一脸喜色,远远便道:“道兄,道兄……”
与会诸人虽也有言语,颇为克制,故而无尘子多是只听得嗡嗡声音,并不清晰。但伊明诚声音清脆,语调偏高,顿时如声音低沉节奏杂乱的群鼓嘈杂之中,乍然响起一点清脆明亮的编钟声响,将诸人的论道谈经声音都压得顿了一顿,复又各自言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