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性子，如儿一天可以坐上个把时辰念诵经文，其后那耐心便没了，真儿再怎么引导训斥，如儿修行也好，念诵经文也罢，甚至是打坐，都是人在心不在，都是在应付自己，应付老师。
不独独是如儿。
碧霞观新近拜入的几个小师弟，也都是如此。
在熬过了最开始的一段畏惧和新鲜时间，把碧霞观的师祖老师和师兄弟们都混的熟悉了，一群年幼弟子立即便开始调皮起来，在香客之间窜来窜去，在抄录经文时，鬼画符一般乱写乱画，戏弄那水池里面的乌龟金鱼，祸害紫竹林的笋子，在墙上用毛笔乱画……一堆事情，都要自己几个师兄弟收拾。
嗯，不得不耐着性子给香客道歉，把那写得难看的经文重新抄录一遍，免得师弟被老师责怪时候，自己也被波及。
水池里面的游鱼仙鹤，自己师兄弟几个也要小心点数，免得真的被师弟们给祸祸了。
挖出来的坑，要小心藏起来，还要拎着师弟耳朵教训，这紫竹林祸害不得。
——殊不知，碧霞道人子真道人这些，对道观内外了如指掌，如何不晓得一群小弟子干的蠢事，只是考虑这都是自己的弟子，还有真儿这些弟子在引导，自己不便出手而已。
真儿不晓得老师的心思，只觉得一肚子委屈：伺候老师，是理所应当，但伺候师弟，又是哪般理由？
其心中怨气实在是不少。
若是以后自己收了这般徒弟，怕是会气个半死……嗯，算了，还是先不收了吧，实在是不行，也要收清法师妹一般乖巧可爱的，绝对不能收了自家如儿师弟，还有师叔家那清玄清虚两个一样的混账师弟！
子真道人被无尘子给憋得，最后长长吐出一口灵气，无奈道：“师弟，我道门修行，首要的便是，清静无为。”
“弟子入门，是缘法。”
“一个是你动了收弟子的心思，一个是弟子有修行根骨资质，还有个是，你们二人能够相遇，这三个失了随便哪一个，你们这师徒缘法都不能有所成就，所以，既然缘法生出了，那便随缘吧。”
“你老老实实教了，弟子老老实实学了，便是随缘而行。”
“你非要弟子有所成就，违背弟子心意，弟子说不得反而走了歧路。”
“弟子要学，你舍不得教授，也是违逆了这段缘分。”
“该不该教，该如何教，是你的缘法。”
“学不学的会，学到哪般程度，是弟子的缘法。”
无尘子没想到老道士这话说得弯弯绕绕，一时头晕，最后反应过来，一脸怀疑：“按照师兄所言，师徒之情，也是缘分咯？”
“师弟我回去，将修行功法教了，其后的，用不着管了？”
子真道人一脸恼怒看着无尘子：“师弟你非要跟师兄我犟嘴是吧？”
“因缘法成就师徒……”
“你这般行径，分明是浪费了机缘……”
“不是师兄你说的吗？”
“罢了，罢了，师弟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师兄我是没法子了。反正是师弟你的事情，徒弟也是师弟你的，师兄我何必纠缠如此之深？！”
无尘子看子真道人满脸憋闷的模样，哈哈哈爽朗地笑了，最后道：“今日来，也是看看师兄如何教授弟子的，如今看来，师兄确实是无为而教，师弟我也该多学学了，免得操心太多，自己忙过半死，弟子未必学得会。”
子真道人点点头：“也是如此。”
看了一眼在一旁的真儿，这老道士又转了态度：“该教的还是要认真教，该筹措的法宝丹药也不能少了，若是弟子不听话，一意孤行，还是要责备打骂的，不然这弟子日后入了邪道，你我这当老师的，岂不也要受了牵连？”
“拜入门下，授了道籍的，与你我都有牵扯的。”
无尘子点点头，又在子真道人这得了些迷迷糊糊的心思，也算是满意了：“好吧，这事情差不多了，师弟我要早早回去了。”
“师兄，若还有论道的好事，可要记得师弟我哦。”
那老道士也笑眯眯道：“师弟如今应该也晓得修建道观的好处了吧？”
无尘子刚要起身，又坐下：“是哪般？”
子真道人：“师弟，我们俩都是主持道观的，何必遮遮掩掩？”
无尘子叹气：“是啊，主持道观，有点好处，更多的还是劳心劳力。”
子真道人不屑地看了一眼无尘子，猛然想起一事：“师弟，要不师兄我想法子给师弟你那三清观求得一份敕封？”
“鹿扬镇附近百里范围，可以划做你们镇压的地域。”
无尘子意动了：“可有功德？”
子真道人继续蛊惑：“当然了。”
“正好师弟你吵吵嚷嚷说缺少功德，若是得了敕封，只要道观坐镇地方不闹出凶狠鬼事，一整个村子一整个村子的百姓被鬼物害了，你那功德便源源不绝，且这皇家还要三五不时赐下好东西，丹药也有，功法残卷也有，法宝也有。”
“当然了，银钱最是多了，日后师弟也用不着与蒋家那县令虚与委蛇了。”
无尘子晓得受了敕封是有好处，毕竟这老道士说了不止一次了，但想想百江郡附近出事，这老道士火急火燎邀约熟识好友出去巡查解决，三番五次让自己出手，分明心急非常，可见其中定然关窍不少。
若是自己坐镇的地方若是出了事情，自己受到的反噬定然不是个轻松事情。
“若是出事了，又该如何？”
无尘子第一次追问后续了。
老道士依旧笑意不减：“当然，要受些责罚了。”
无尘子不相信：“只是皇帝下旨训斥？”
子真道人晓得自家师弟一直是个精明的，对于修行事情，一直清清楚楚的，故而也不敢遮掩，继续道：“也要受到反噬。”
“若是坐镇的郡县，被鬼物害了，死伤越多，失了的功德便越多，若是一县之地的百姓全数被鬼物给害了，我等镇守道士得了多少功德，全数都要被收回去，且那些被伤损百姓生出的因果，会化作业力，大部分会纠缠到那些作恶的鬼物身上，剩下一小部分便要落在镇守道士和善身上了。”
无尘子不寒而栗，哆哆嗦嗦问道：“可曾发生过这事情？”
“发生过，开国时候变南边那七个鬼城，还有附近千儿八百个村子，逃出来的百姓万不足一，当时可是有七八个门派直接被业力反噬，若非是那主持门主和观主下手果决，直接让门派上下全数自裁入了幽冥，说不得南边那地方如今可不只是鬼物了，还有一群入魔了无所顾忌的魔道修行。”
“如此，南边那地方怕是更难以收拾了。”
“这些人，实在是果决，不愧是前朝高人！”
无尘子眨巴眨巴嘴：“这么狠的么？”
“万千修行，齐齐自裁，何等壮观？”
子真道人冷哼：“壮观？”
“数千个佛门道门修行啊，其中人仙境界的有百八十个，地仙真人也有三五十人，余下至少也都是入道境界的，原本可以是祛除邪物的高人，如今被那业力反噬，不得不舍了性命直接入了幽冥。”
无尘子可不相信那些弟子全数会老老实实自裁的。
地仙高人有转世法门，或者不怕。
人仙散人有老师庇护，成了魂魄也能安安稳稳到了幽冥地府，然后跟随老师转世而去。
但，入道境界的弟子，可难说了。
彼时，这世间可是灵气充盈。
那些入道弟子，年岁大一些的也不过是二十余岁，勉强见识过人间的繁华，小的才七八岁而已，懵懂无知，无尘子实在不相信这些人会心甘情愿舍了自己得性命，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转世说法。
故而这小道士板着脸，疑惑道：“师兄，这般苛刻，太过分了吧？”
“那些小辈弟子，尚未见得世间福禄好事，也不曾受得那富贵荣华，就因着师门的缘故，年纪轻轻便身死了。”
“师弟以为，这些人说不得一身怨恨，反而助长了那些鬼物的怨恨？！”
子真道人道：“这事么，在我碧霞观可是有记载的，师弟且坐坐，师兄我找了当年那记载的古本来看看。”
言罢，这老道士吩咐真儿去藏经阁取了一本秘闻回来。
院子内安静了不少。
子真道人又问道：“师弟，方才我们几个道行不足的道友出来了，师弟你们在里面可听了什么高明的功法？”
无尘子手上茶水立即顿了：自己是该将道蕴的事情给子真道人说了呢，还是不能说？
一群高人，似乎对灵物道蕴的事情，避讳极深。
前头，胡八姑与自己的关系不差，说了不少神鬼秘闻，讲了些道法境界，却始终不说道蕴的事情，扶风散人破境之后讲解破境的心得，也刻意避开了道蕴的事情，今日一群高人放出道蕴彼此参悟，却也不曾讲了道蕴参悟的法门。
未必是怕那三个留下来的后辈弟子受自己道蕴的影响，更多的还是这道蕴的事情，有许多隐秘之处，既与自己修行的功法有关，也与自己的经历有关。
清静无为是道，仗剑除魔是道。
教化众生是道，闭门自首也是道。
道门清修是道，佛门普度也是道。
只是看个人机缘，各自心性了。
如无尘子，原本以为是慈悲道蕴，这次才发现自己的道蕴，早不是当初在千福山上与一群狐狸精交流时候的散乱模样，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棵松树，周围环绕的气息是慈悲，除魔，自然等种种气息。
那松树，便是自己修行《诸是如梦观》的来的。
自保为上，活着是根本，也有慈悲，也有护卫，也有自然无为。
自保是本心，其他的，便是自己所见所闻，领悟出来的。
如此，无尘子自然不敢将自己修行的《诸是如梦观》说出来了。
其他经历，大多数可以说了，不过心头还是有些愧疚之处，不敢为人所知。
嘉定县那无辜受了自己和胡八姑斗法被波及的百姓，那个是否魂飞魄散尚且不知的丫环，无尘子至少是不敢告知旁人的。
自己来历蹊跷，是不是一个异世魂魄，也不敢告知旁人。
自己与千福山交好的事情，也不敢告知许多修行高人，而子真道人，便是其中之一。
自己被云中老人灌顶的事情，也不敢随意告知旁人，以至于修行《云水诀》的清缘，只晓得初一十五要拜了祖师殿中那个“云中老人”牌位，却不晓得这位老人是哪个来历，自己为何要拜。
……
大大小小，无尘子心中还是有不少心结。
如此种种，相互影响，偶尔神思，了得其中来龙去脉，才有自己如今的见识，才凝出了自己如今的道蕴。
同样，如此种种，不可告人。
那子真道人看无尘子沉默许久，晓得其后的事情是不好告知自己了，想想自家老师也不告知自己其中事情，甚至不让自己打听，想来这里面的事情要不是隐秘至极的事情，要不便是自己打听了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于自己修行有害。
罢了，老师定然不会害自己的。
想通了，老道士咳嗽两声，转了话题：“师弟，是不是在迟疑，教授弟子有哪般好处？”
无尘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嘴巴还死硬死硬的：“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这分明是心虚了。
子真道人了呵呵笑了起来：“师弟诶，你都是老师了，怎地还如此急躁？”
“也不晓得师弟你如何教授弟子的，须知，师道尊严，是容不得如此浮躁的，便是你错了，也要在弟子面前板着脸，死咬不认，不然你那十个弟子齐齐怀疑你，你那口舌凭空要多伤三五倍的……”
无尘子被这老道士不要面皮的模样给呛着了：“师兄，你便是如此教授弟子的？”
原本以为这师兄是个祥和的，慈悲的，坦率的，没想到居然也会糊弄自家弟子，也不晓得真儿如儿还有一堆师侄，会不会被这老家伙给误导了？
想到此处，无尘子脱口而出：“师兄，你也不怕真儿如儿修行出错了？”
真儿已经回来了，正好听得这话，一脸疑惑看着无尘子，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家老师。
无尘子没追问了，也怕伤了这位师兄面子。
但子真道人不晓得无尘子心思，轮到其慌张了：“胡说，真儿如儿等一群师兄弟有师兄我仔细教授，每日考较进境，还有三位师弟监督，还有老师三五不时考察，哪会在修行一道上生出差漏来？”
“师弟莫要胡言乱语。”
“反倒是师弟，你那十个弟子可没有师祖教授检查，也没有师叔师伯考较，又因着师弟你三五不时外出，十天半月也不回去。十个师侄若是出错了，连个解惑的都寻不到，师弟你也不怕误导了一群弟子？”
无尘子无奈苦笑：“是啊，比不得师兄有老师在，有师弟扶持。”
“故而师弟我如今不得不老老实实在三清观呆着，免得弟子们修行出错了。”
“对了，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子真道人也怕自己方才所言被真儿听了去，硬生生换了话题道：“生老病死是红尘，是道。”
“因果循环是红尘，是道。”
“姻缘红线是红尘，是道。”
“我们这拜师学道，也是红尘，也是道。”
“而我们，收徒传授，也是红尘，也是道。”
“我们作为修道之人，要在这红尘转悠，要在种种道之显化中沉沦，入了红尘，入了道相，悟得那藏匿不显的道，才能出得红尘，才能成为那远远居红尘之外，永享逍遥，受得无量仙福的仙神果位。”
无尘子若有所思。
对，收徒，传法，也是缘法，也是道，自己是循缘法而为，循道而行。
不负了这一段缘法，自己便问心无愧了。
无尘子刚刚放开心结，忽而起了兴致，调侃道：“师兄怎地便晓得，成了仙人便是在红尘之外，寿数无穷，福禄无穷的逍遥客？”
子真道人下意识便反驳道：“不然，我等为何执着于仙道？”
不等无尘子回复，这老道士继续道：“若是没了这好事，我辈弟子不若在红尘中沉沦。”
“福禄寿喜，哪个不让人欢愉？”
“无论是佛门弟子还是道门弟子，都是心性坚毅又聪慧之辈，若是舍了道途佛法，去官场，考个举人轻松如意，也可以健身锻体，在江湖中也是声名显赫的侠义之辈，再不济，老老实实当个农家子，也可以挣得家财万贯，享受儿女孝顺妻妾成群的富足生活。”
“如今，你我纵然是人仙散人了，每日早晚课不能歇下。”
“早晨的朝霞紫气不能停了，每日打坐炼气不能停了，行走人间之时，还要防备那红尘冤孽的纠缠，偶尔见得道经佛经乃至罕见的人间景色，第一个便是参悟其中是不是有道，有法，有缘？”
“何其苦也！”
说到这儿，老道士一脸唏嘘感叹一番：“贫道如今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了，若是在红尘中，也是儿孙绕膝的耄耋之辈了。”